道尊这时又开口道:“这棋局有个雅号,是个花名,不知大师可能猜到?”
慧光缓缓摇了摇头。
道尊启唇,吐出两个字。
道尊却已一拂袖,摆好了棋局。
是珍珑局。
满盘都是白子,仅中心一点黑。
对着那灰袍老僧,一身月白道袍,披锦结绦的道尊可谓是光彩照人,然而他对着那灰袍老僧也是丝毫不敢怠慢,见他到来,立时躬身一揖。
“慧光大师别来无恙”
慧光摆摆手,道,“何必拘泥俗礼,道尊安坐便是。”
如此一剑,只怕道尊也未必能接下。
他的瞳孔突然放大,他看到一道剑光割破那片水花向他袭来。
四朵青衣与他同时出剑。
然而五把剑都没能挡住这一剑。
水声急骤,瞬间湿尽亭中五人的眼与心,还有衣襟。
谢瑾仰起头来,微微喘息。以他多年的江湖经验来看,杀气总是在湿气最盛时迸发。
他已经等了整整一个白昼,他不想再等一个夜。
一袭大红袈裟的少林方丈站于松下,双手合十,朝着那两扇纯由桐木制成,半点漆饰也无的木门开声道:“师叔,武当道尊请见面一叙。”
屋内没有回响,他也就不再言语,就这么静静伫立,等候回音。
半晌之后,却那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了一个矮小枯瘦的灰袍老僧。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魁伟之处,甚至那一双眉毛,也不是洁如皓素,而是苍白间杂,苍亦不甚苍,白亦不甚白。可就是面对这么一个僧人,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少林寺方丈再一次合掌施礼,探询道:“师叔可是要见他?”
然而谢瑾端坐在凉亭中,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身边的四名青衣劲装的汉子,也丝毫没有不耐的神情。
大雨突然就下了。
慧光活了七十年,养气功夫深如古井,一张老脸却也被净月臊的通红。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吐声道:“好,老衲陪你去。”
苏州妙绝山庄是一处绿柳扶疏,烟水萦抱的好所在。
抱着妙绝山庄的这条绿水,名叫吴江。
“就在此时,来了粮车,小僧伙同芥子帮众,劫了粮。”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净月大喝道:“请方丈大人责罚,废除武功,逐出少林也好,毙于杖下,焚尸谢罪也好,全凭住持发落。”
普澄振锡一喝,“何人喧哗?!”
却是净月拉着净虚的手挤了出来,双双跪在了地上,却听净月道:“弟子听道尊与慧光大师论道,猛然醒悟到十数日曾犯下弥天大错,当下恐惧不自胜,还请方丈大人请小僧自陈罪状,也好将此罪与惊哗大殿之罪一并治了。”
普澄心道:又是你这个刺头,老衲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十数日前的事,你回寺也有数日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拣在现在说。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慧光淡淡道:“可我佛家弟子不理俗世,苏家欺压天下五百余载,夺中州三十六为一姓之私产,实是恶贯满盈。可,可佛门终究不能料理红尘之事。”
“大师,我刚刚已经说了,满局白子也围不死这一枚黑子,若要破局,只能我等局外之人出手。”
慧光阖眼,“既是自认局外之人,更是不该插手。”
烟水姑苏
少林寺那棵独龙松有一千岁了吧?
同寺里其他长得中规中矩,亭亭如盖的青松不同。这独龙松矫夭的太过了,旁逸斜出,一蓬针叶全都指向了西北方向,枝桠也都被抻的扯长了脖颈往西北翘望,连带的,一条条如龙老根也都被抖出了地面。
“海棠”
慧光眉头一跳,继而展颜一笑,拈起那枚黑子道:“那这枚黑子,该是姓苏了?”
道尊点了点头。
慧光虽然不苟言笑,此刻却也忍俊不禁,“道尊这局,当真是无法破。”
“是啊,当真是无法破。这一枚黑子压住龙气,硬是剥尽了满局白子。”
慧光一愣,他本以为被围着必是黑子无疑,此刻听他一言,略一思量,顿觉道尊所言极是。跳出棋道本身来看,满局白子,竟是不及这一枚黑子耀眼。它占住中心,满局白子竟是只能向他俯首,再也围不死它。这因果互生之理,竟于棋盘上彰显。
说着自己也不客气,已在道尊面前的蒲团上了跏坐了下来。
道尊却是命弟子取出了一张棋盘,两钵棋子。
慧光道:“道尊何必如此,有话直说便是。”
那灰袍老僧点点头,道:“普澄师侄,带道吧。”
普澄右掌一引,道:“师叔这边请。”
大雄宝殿
“叮——”随着这一声悠长的剑鸣,谢瑾觉得颈间有大片大片的温热涌出。
“庄主!庄主!”四名青衣汉子围在他身旁大叫。
他终于明白,那个亡命剑客竟然在取了那件东西后深潜了整整一个白昼,蓄了那么久的势,直等到大雨骤降,自己的神色露出疲惫的那一刹,将自己一剑封喉。
所以喘了三息后,他的五指已经并在了剑柄上。
但他还不能出剑。
他在等一片水花。
没有任何征兆,就从西面的云层中瓢泼而下。
凉亭上的数百片乌瓦霎时剧振。
哗哗哗哗哗哗
溯吴江至太湖,湖中有一座小山,名叫包山。
正是妙绝山庄的庄主谢瑾每日饮茶的地方。
天色将黯,包山虽是观览湖光山色的最佳处,却也辩不清远处的苍黄色到底是舣泊的木筏还是迥迥耿耿的秋树,赏太湖,只能等明日了。
普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一口一个方丈大人所训,分明是将他劫粮完全说成是自己的意思,况且以他的品性,劫粮救民完全有可能。正如他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这千万饥民,便是为少林添了无量无数不可思议大功德”,他都如此慈悲为怀了,如此普渡众生了,添了这么大的功德了,他还怎么责罚他?
更何况,这可是陪了自己十八年的好徒弟啊,当年在雪地里捡到他,他就喜爱上这孩子了啊,他不是把他徒弟看,是把他当儿子看啊,这十八年来,哪怕他再调皮胡闹,他何曾真正狠过心处罚他?如今要逐他,杀他,他如何下得去手?
却是道尊轻轻笑了,“大师,难道你还比不上这个孩子?”
于是又振锡一喝,朗声道:“罪僧净月自陈罪状。”
净月一头磕在地上,大叫道:“月余前,方丈大人派小僧与净虚师弟下山游历,帮助可帮助之人,净月一路所见尽是饿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啼。直到了汴梁府,才渐渐有了人烟,却也一个个都是行将饿毙的模样,小僧思及方丈所训,不由得急的团团转,住持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只要一仓粮在,便救得了这千万饥民,便能为我少林添得无量无数不可思议大功德,可偏偏小僧身上一粒米都没有。”
他说到此处,将头在地砖上猛的又磕了一下。
道尊霍地站起身来,抗声道:“好一个遁出化外,好一个万缘放下,大师闭关不出,自然看不见山下景象,天下纷乱三百年矣,便是再过三百年,任那饥民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只要苏家那人在,天下便休想改朝换代。大师,你如此冷眼旁观,到底是慈悲为怀,还是铁石心肠?!”
慧光一时无言。
这时,大雄宝殿内的僧众突然起了**。
整个松看上去都是斜的。
然而玉山自倒非人推,这独龙松也就在因这一斜,斜出了万千风流气韵,于苍髯古意之中,斜挑出一派妩媚秋波,冠绝阖寺青松。
松下正是皎露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