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种嬉笑声……好像就是从那些展柜里传出来的!
阿渺惊恐地仰起头,看着自己周围的玻璃展柜。
那些蒙着青色铜锈的青铜器表面的光华真的变得更加的明亮了。而一些穿着长袍广袖的人影朦胧地从光华后面汇集而出,它们没有面孔的脸齐刷刷地对上了阿渺的视线。
“有人……有人在吗?”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战战兢兢地在展厅中央喊道。
“在吗……在吗……吗……不在哦……不在……”
今天是小学生免费开放日,阿渺所在的学校里所有的同学都按照计划前来博物馆进行参观,据说,同时进行参观的还有相邻的好几所学校。
这么多小学生凑在一起,就算是鸭子都知道博物馆里一定像是撒了水珠子的油锅一样,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吵吵嚷嚷之中。
但是现在,阿渺所在的这片区域,却安静得像是坟墓一样。
他看到的那些东西……那些古怪的人影,让他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骗子”和“怪小孩”。
很多人讨厌他,嘲笑他,而有的人……则是惧怕他。
后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同,阿渺只能默默地装作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假装跟大家一样就好了。然而,就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这么做的时候,他来到了这里。
朦胧中,柜台里似乎传来了轻轻的嬉笑。阿渺眉头微微一跳,表情却很平静。他坐回柜台内,轻轻地将柜门拉上了。
要知道,这足以让普通人吓一跳的古怪动静,对于现在的阿渺来说,只是日常而已……
因为,他已经逐渐地习惯了这家店的不同寻常——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家店不同寻常,阿渺才得以在这里容身。
在他进店的第一天,当时的他还不是一个倒霉的店员,而是一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顾客,他打坏了店里的一样东西。
而那样东西,就是那尊康熙年间的黑地素三彩花鸟摇铃尊……
同时,它也是一个阿渺不吃不喝攒钱20年恐怕也买不起的高级古董。
当然,他的反抗在店主大人面前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那个人自顾自地走入了屏风后面,只留下了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我要辞职!我一定要辞职!你这个黑心店长!”
阿渺控制不住地嚷嚷了起来,不过,屏风后面传来的一句话,让他瞬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瘪了下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哦,阿渺!”
然而,宛若天人一般的男人……或者说,店主大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跟黑心公司的老板一样俗气又没良心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个月的工资就再扣一百好了。”
阿渺跳了起来。
回过头,便见到了自己之前念叨的男人……
用茜草染成霞红色的绢扇骤然收成一束,象牙扇骨在玻璃上轻轻地敲了敲,发出了类似音乐一般的清脆声响。
阿渺阴沉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嘀咕着,一边用鬼鬼祟祟地张望着屏风后面的动静,然后用袖口将玻璃柜台上残留的口水抹掉。
刚才摸鱼打盹竟然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可千万不要让那个狐狸店主发现啊!
要知道,他的工资已经快要被扣没了!
好痛!
脸贴在水泥地面上,听着风扇在屋顶有气无力地转动发出的吱吱呀呀声,阿渺痛苦地眨了眨眼睛。
看着视野里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的玻璃柜台,阿渺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是在做梦。
“骗子!”
“骗子!”
……
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只会觉得那些纹丝不动的青铜器上好像都被灯光镶嵌上了银边,月华一般细微的白光笼罩在它们狰狞的外形边缘……若是看久了的话,会产生莫名的错觉,那些光晕就像是有生命的生物在呼吸一样,正随着某种缓慢的韵律细微地起伏着。
周围寂静无声。
阿渺抽了抽鼻子,咬紧了嘴唇,在外形相似内容物却截然不同的展柜中快步走着,然而过了许久之后,他再一次来到了已经有些眼熟的某个展柜面前。
……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在等他以至于充满了不耐烦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了阿渺的身边。
他们躲在老师身后,对着他指指点点,发出了刺耳的嘲笑声。
“我,我……呜呜呜……我被他们缠住了……呜呜呜……他们不让我离开……”
阿渺惊恐地诉说着刚才那些白色的影子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的喃喃私语。
然而,他的恐惧却并没有换来老师的怜悯。
像是刺破了什么薄膜一样,声音的洪流骤然涌来。
“阿渺——”
班主任尖利的叫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阿渺忽然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叹息。
“唉……”
一道青影在他身后朦胧地浮现出来——那是一个英俊而忧郁的年轻人。
“是真的吗?哎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
那些人影哗啦啦地涌向了阿渺。
是从什么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所看到的世界跟其他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10年前——
市立博物馆,青铜器陈列区。
那一刻,阿渺深刻地感觉到……它们和自己都骤然一惊。
“咦,这个小娃娃好像……”
“是我的错觉吗?他好像能看到我?”
回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来回碰撞。
但是,很快阿渺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他纤细的童音在回声中,变成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尖细的嬉笑声。
那些小孩子们的尖叫,大闹,大人们气恼的喝止声,某个班级集合时响亮的哨声……都像是被一块无形的橡皮擦从这个空间擦掉了一样。
留给阿渺的,只有一片让人心悸的,凝重的沉默。
这真的非常的可怕……就好像整个世界忽然之间,只有阿渺一个人……
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吗?
有些讨厌的记忆像是海底的泥沙一样被翻了出来,慢慢漂浮到记忆的表层。
阿渺8岁前好像还跟其他小朋友一样,但是没想到8岁之后就不同了。
就是为了赔偿它,阿渺最后不得不在这家古怪的“妖舍”打工。
想到这里,阿渺就好想对天长叹……自己的命好苦啊……
“嘻嘻……”
“如果辞职的话,你就先把那盏黑地素三彩花鸟摇铃尊的钱赔来啊!”
阿渺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在胃部打了一拳……
至于为什么提到这个玩意他就如此吃瘪,原因也挺简单的。
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细小的抽泣。
其实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自己迷路了。这已经是他第7次回到了同样的展柜面前,手腕上有妈妈临走前系在手腕上的梅花手表……但是阿渺知道,在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之后,那个手表上的指针已经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当然,产生异样的地方并不仅仅是他手腕上的表盘,还有这一整座博物馆……
他说。
“啊啊啊……怎么可以这样!”
阿渺痛苦地尖叫了起来。
在屋檐青色的阴影和秋日艳阳金色黄昏的中间浮现出了男人清丽的面庞。
细长的眼睛像是狐狸一样,眼角微微上挑。
瞳孔里宛若掩着一汪碧泉,粼粼泛着冰冷的水光。
“口水这种东西,其实你可以用抹布擦的。”
就在阿渺紧张地伸着脖子企图偷看屏风后面的场景时,一个好像漂浮着淡淡的青梅香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地响起来。
“哇啊啊啊——”
不……严格地说起来,也不是做梦。
而是,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怎么到现在还会梦到那种讨厌的事情。”
“我不是骗子!我没有撒谎!”
阿渺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然后,“砰”的一下,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哎哟……”
“不是的!我没有撒谎!”
阿渺想要解释,可是他的声音被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的嘲笑声彻底打断了。
“骗子!”
相反,他让自己陷入了更加不利的状况。
“阿渺又在骗人了!”
“是啊,骗人鬼阿渺!”
阿渺的脸上还挂着泪珠,颤抖着回过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人群之中。而久寻他不到的班主任,正气急败坏地拨开人流,朝着他跑过来。
“阿渺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已经过了集合时间好久了!你这种破坏纪律的人……”
阿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被老师恶狠狠地从地上拎了起来。
阿渺在抬头的瞬间,与他对视了一下。
那个像是雾气一样朦胧的年轻人,却有一双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睛。他深深地看了阿渺一眼,叹息一声,轻轻地在他肩膀上一推。
阿渺踉跄着后退,然后,“啪”的一下坐在了地上。
“哇……呜呜呜……”
最后阿渺哭了出来。
“呜呜呜……”
被人流日复一日摩擦得异常光滑的花岗石地面上映出了玻璃展柜朦胧的倒影。
一盏又一盏白炽灯稳稳地挂在微青的玻璃上方,投射出了稳定的白光。
10岁的阿渺个子有些矮,他用力地抓紧了肩膀上书包的袋子,因为紧张,背后微微地浸出了冷汗。他的个子远比同龄人要低,以至于这个时候他从他的视平线看过去,只能看到展柜的基座,而若要看到那里头的展品,就只能仰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