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翠湖畔,一袭青衫的苏慕遮身形萧索,仗剑独立,仿佛一道销魂的剪影。
赌坛大比武开幕在即,他在为了一个“赢”字而踟蹰。
他是一个武士。
“我知道这首词,宋代词人范仲淹的《苏幕遮 怀旧》。你很喜欢?”
“这是雪冰蝉前世最喜欢念的一首词,但是她喝下忘情散之后就不再念了。如果你能让她重新记起这首词,记起你们前生所有的记忆,并且衷心原谅你。你的罪孽也就满了,运气会从此好转。”
“什么罪孽?什么原谅?什么运气好转?”苏牧又不耐烦起来,“怎么你每句话我都听不懂?”
“苏慕遮?”苏牧笑起来,“一种词牌的名字。”
竹叶青不理他,缓缓地转动着空酒杯,轻轻吟诵起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你就是当年的那个蛇人?”他问竹叶青,“还是你也转世了?”
竹叶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先,我们家世世代代弄蛇为生,一脉单传,和你们苏家的恩怨纠缠不清。关于苏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传,所以我会知之甚清。”
<!--PAGE 6-->
他呢?
一滴眼泪自苏牧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
水晶流光,照亮了前世的记忆,令他唏嘘不已——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绝情无义的人?而那个人,竟然是自己!如此辜恩负义,怎能不受天谴?
“那个女人从此彻头彻尾地属于你了,借助你的呼吸而呼吸,追随你的生存而生存,她每活在世上一天,你就可以功力增大一分。每一次运功周转,都是一轮新生,你的强大,将是无穷无尽的。”
伊甸园里的蛇给了夏娃一只苹果,**她给亚当吃下去,从此带来女人永生永世的惩罚与灾难;静翠湖边的蛇却给了苏慕遮一碗忘情散,**他拿给雪冰蝉喝,同样带来了几生几世的恩怨与纠缠。
无辜而痴情的雪冰蝉,遂成为一场交易的牺牲品,成为一个无爱无欲的人,一个非人。
得,又饶一句骂。苏牧无奈,只得少说为妙,直奔主题:“我约了雪冰蝉明天见面。”
“雪冰蝉答应见你?”竹叶青有些意外,“这样顺利?那么说老天也待你不薄了。”
“老天待我不薄?”苏牧哈哈大笑,举起杯一饮而尽,“我是天底下最衰的倒霉鬼,如果路上有一摊狗屎,我跟你赌,只要一天不收拾,我管保一天两趟来来回回都会踩个正着,躲都躲不过。老天爷除了不让我死得痛快以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儿都为我准备好了,还说待我不薄?”
她像一团雾,或者说,一团湿气,阴沉沉,冷兮兮。
当她走近你时,你会感觉她是从四面八方走近你,包围你,不容回避。
很多人在雾中会有迷失方向的烦恼,但是苏慕遮不会,他随时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雪冰蝉遍体鳞伤,被扔在柴房里歇养,虽然疼痛不堪,心里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带着这样一身伤,公子是怎么也不会让她参加“肉阵”的了,不然,露出臂上的伤痕,谁还会要她做棋子呢?
<!--PAGE 5-->
“我竟然是个这样的人?”苏牧震撼,无法接受自己的真面目,“我曾这样地对待雪冰蝉。”
“公子……”她开口,却又迟疑。
他终于回过头来。
秋风中,她穿着一件月白的衫子,单薄而娇怯,楚楚动人。他忽然有了几分温情:“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雪貂?”
雪冰蝉双手托着件鹤羽斗篷远远地站在他身后,趑趄不前。天寒露重,她有心上去为主人加衣,却又怕打扰了他的沉思。更重要的是,她心头还系着一个死结,希望他能为她解开。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遮终于沉声说:“过来吧。”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在他身后。
但是,只要下注,谁可保证不输?谁可永生不死?
赢得越多,输的畏惧便越重。
因为赌注已经在无形中与日俱积,一旦失败,输的将不再仅仅是财产,荣誉,还有生命!
“这怎么猜?我只知道,以前没喝过。”
“蠢货。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
“竹叶青?”
擅饮,而不可以醉;
擅赌,而不可以输;
擅斗,而不可以死!
“痴人,痴人。”竹叶青叹息。她对这个吊儿郎当又胸无大志的现世苏牧同样也很不耐烦,然而为了家族的事业,为了蛇人的使命,她只得坚持下去,招来酒保,“再来一杯回忆。”
“一杯哪够?一打还差不多。”苏牧哂笑,但是忽然间,他笑不出来了,因为竹叶青手中转动着的空酒杯,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他上次见过的那只会讲故事的水晶球——
斜阳外,芳草地,湖水如镜,寒烟如幕。
天映斜阳山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倒霉,是因为你咎由自取。”竹叶青毫不同情地说,“你喝了那瓶真正的回忆,还不知道在你的前世到底做过什么吗?”
“前世?你是说那个武士?”
“不错,他的名字叫苏慕遮。”
苏牧也不由苦笑了:“原来交情也可以世袭。”
<!--PAGE 7-->
“报应。”苏牧喃喃着,将酒像水一样地灌下去,心头从未有过的忧伤压抑。自从八仙庵道士给他批了“孤星入命”四个字,他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个一世不得翻身的倒霉鬼,认了命,倒也不去多想。
然而此刻,他知道一切原来都有前因,都是欠债,都是罪有应得。
这反而教他思潮翻滚,不能心平。
她惟一的拥有,就是他,以及滴在碗里被他喝下的那颗眼泪。
从此,每天三次,他与雪冰蝉手心相抵,四目相对,运转小周天功力。这是她一直期待着的零距离接触,如今终于做到了。她被安置在他的内室中,日则抵手练功,夜则抵足而眠。但是,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感情,感动。
“蛇兄,你来了。”他说,他从来没把竹叶青当成女人,“这是什么?”
“帮你的药。”她交给苏慕遮一碗药:“苏兄可是为大比忧心?不妨,只要找个女人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练成完璧无暇功,你就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琉璃玉碗,袅袅青烟,宛如一条妖娆的蛇,邪恶地吐着信子,宣讲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现在你明白了?”竹叶青冷冷地说,“你欠雪冰蝉的。”
水晶球依然宝光流转,剧情在发展——
蛇人竹叶青出现了,人形蛇步,目光闪烁。
“公子,请不要把我当赌注吧……”她抓住这刹那的温柔,哀惋地求恳,“我好怕你把我输出去。”
“输?你敢咒我输?”苏慕遮大怒,猛一振臂,抖落她刚刚替他披上身的袍子。“来人,给我打,吊起来狠狠地打,看哪个再敢说一个‘输’字!”
大比前夜,整个苏府里是连一本“书”都不能有的,生怕坏了彩头。草木皆兵,下人仆从举止说话皆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说错便要受罚。
一个武士的身后,是不是永远站着一个沉默的女人?
她听到召唤,如蒙恩宠,趋步上前为他披上斗篷,终于鼓足勇气说:“公子,请求你……”
“说。”他仍没有回头。
他赢得太多,已经输不起。
同时,想取他性命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战胜了他,就可以登上第一高手的宝座,简直是一夜成名的最佳捷径。
赢的次数越多,死的机会越大。他不能不踟蹰,不能不慎重。
“就是了。”竹叶青转着眼珠,“竹叶青养的蛇叫竹叶青蛇,竹叶青喝的酒自然也是竹叶青酒。你连这都想不到,真是笨蛋,枉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苏牧虽然运气坏,脑筋可不慢,这样子被人左一句“蠢货”右一句“笨蛋”骂得十分窝火,没好气地问:“竹叶青,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一会儿在广场上卖艺,一会儿又成了调酒的,到底哪个才是你真面目?”
“什么叫真面目?一叶障目才是。你这痴儿,万事只看表面,追究形式,真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