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塞低下头,心中悔恨不该再纠缠东河沉尸这条线索。选题被否不说,还摊上了丁香月这样棘手的题目,现在还要遭受一顿训斥。
“你的问题就是太自命清高,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潘曼丽继续说道,“你整天坐在那里盯着新闻墙,总想着那些国计民生的大新闻,不屑去采访市井绯闻,也放不下身段去和酒徒、赌棍、歌女、老鸨们打成一片,从他们那里套线索,探消息……你这样的我见多了,高不成低不就!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把书读到底,去做学者教授。既然来我这里,就别端着那副臭架子。”
潘曼丽的话说得很难听,让张塞无地自容。不过他知道潘曼丽说的道理并没有错,光从新闻墙上汲取线索——也就是媒体术语里说的“线上”——是不够的,还需要去积累广泛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媒体术语里说的“线下”,只有线上线下相结合,才能够成就一个好的娱乐采记。
潘曼丽的恼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过去半个月《武林传奇》在有关丁香月的报道上一直没有什么出彩的文章,风头完全给《姑苏晚报》,《江湖人物》这些规模更小的报社盖过,销量也因此被夺去了不少。
可是张塞完全不擅长这样的题材,他不知道潘曼丽是存心要刁难他,还是真心已经绝望到要死马当活马医。
他把木牌捏在手中反复摩挲着,“嗯……那我一会儿会去翠玲珑和乔家宅那里都打听打听。”
丁香月,是半个月前“翠玲珑”大戏院横空出世的新当家花旦的艺名,是眼下姑苏城最受追捧的明星,也是整个中原最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
半个月来,整个姑苏娱乐报业在丁香月身上展开殊死竞争,关于这位美丽明星的各种新闻线索,包括小时候住过的村庄,儿时的玩伴,仍在乡下的父母,还有她过去在月柳街上做歌女的经历都成为了各家报馆争夺的焦点。她每个季节选择的服饰款式,自然也是千家万户少女追随的时尚,因此各大娱乐报纸也都希望能够抢先刊出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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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曼丽武断专横的态度让张塞非常郁闷,但他却不敢再辩解。他转身往采编室走回去,知道免不了又要被楼上的两个老采记讥讽一顿。却听潘曼丽突然又说了一声“等等”。
她拿过手边的一本红色的簿子翻了翻,“张塞,你已经三个月没有发文章了吧?”
张塞吓了一跳——报社内部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连续三个月发不了文章就必须卷铺盖走人。
张塞驾车三转五拐,来到宽阔的三元坊上。朝东行了半里地,街道的左前方出现了一幢古木苍郁的大院子,透过高高的围墙,仍可以看到里面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的尖顶。
张塞和那人正是约好了在此汇合。
三元坊是一条车来车往的繁忙大道,可是那座大宅院的周围却行人稀少,两扇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官府的封条。两个懒散的衙役拿着水火棍在门前值岗。头顶上一块大牌匾略有些歪斜,积满了蛛灰,匾上的四个字却仍清晰可辨,乃是“安护镖局”。
姑苏城实在是太繁华了。原本就是江南重镇,历史名城,四十多年前扬州发生惨案后,那里幸存下来的商贾巨富和工行盐市又全都迁到了这里,于是地价、物价飙涨,内城的人被挤到了外城,外城的人被挤到了乡村,整个城市的规模向外扩了整整一圈。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时不时可以看到几个穿着官服带着刀剑的捕快。他们在几个重要的路口间来回巡逻,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就会叫他们停下来检查身份牌和手里的包裹。后街里弄的墙上也贴满了被风雨浸渍后的“百毒不侵丸”、“蓝实解毒冲剂”和“重阳呼吸法速成”的小广告。
张塞转向东面又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集市跟前。姑苏人管这里叫“富仁坊集”,既有肉铺菜场,又有牲**易市场,还有一个马车租赁中心。
少林和武当更是遭受了重创,几乎全军覆没。少室山和武当山仍然处在军队的严密封锁下,禁止任何人进出,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少林方丈,达摩堂、戒律院首座,武当掌门、三真三清这些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前辈们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两校的学生有多少幸存下来。
张塞不敢暴露自己燕子坞博士备选的身份,因为这意味着麻烦和潜在的危险,他选择用他原先泰安武校的学士学历加上几篇文章去三大传媒应聘,却连个面谈的机会都没有得到。他不得已只能将履历发往姑苏城的几家娱乐报刊,总算收到了一些回复,其中《武林传奇》因为张塞过去曾用“土弓”的笔名在上面发过一篇不错的稿件,给的薪酬最高,张塞就接受了。
和尊严相比,谋生更加重要,因为他还有一些重要的责任要去担当和完成。
张塞汇入人流中,回想起刚才的一幕,突然由衷地感到屈辱。
读了这么多年书,满腹经纶,一腔求学论道的志向,到头来却沦落到在一个浅薄粗暴的女人手下以打听艺伎绯闻的方式谋生,真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黄毓教授还活着,这些本来都不会发生。
张塞哑口无言。他听说过箫音馆,听说过拢翠阁,却还真没听说过这些地方。
“你以为在月柳街上来回走两圈就算去过了?”潘曼丽冷笑,“好好去问问吧,该塞钱的塞钱,该请吃饭的请吃饭。三天之后,把丁香月湖滩裙的独家报道放到我桌上,否则就去《姑苏道德导报》找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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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编审,这桩绑架沉尸案,或许和今天姚贞妇被掳的案子有关联。”张塞解释。
“胡说八道!”潘曼丽气得涨红了脸,“姚贞妇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肆坊杂工相提并论!”
“掳走姚贞妇的绑架者和之前的一样,全都一身黑衣,黑布蒙脸,都是从后颈大椎穴击昏目标,逃遁时都……”
“我……也没有只看新闻墙。”张塞试图表达对潘曼丽的认同,“我也很努力地去月柳街积累人脉的……”
月柳街,是姑苏城南一条歌苑妓馆扎堆的繁华街道,在整个苏浙地区都极有名。
潘曼丽却看成是张塞试图辩解,讥讽道,“是吗?你去过几次月柳街?你知道‘流花陌’在哪里吗?你去过隐市吗?”
潘曼丽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盛怒急剧转为了冷笑,“你以为别人都不认识翠玲珑、乔家宅在哪儿吗?”
张塞涨红了脸。他其实也明白,《姑苏晚报》、《江湖人物》的采记们绝不是靠走访一下这些官方渠道才写出那些极具时效性和娱乐性的文章的。
“张塞,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潘曼丽又从冷笑转为了语重心长。
“这个……不是二楼的前辈们擅长的题材么?”张塞语调里有些惶恐。
“没错!”潘曼丽脸上涌起怒意,“这条线索原先就是交给郑老四跟的。”
潘曼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塞已经听懂了——郑老四是《武林传奇》很资深的采记,专门负责明星时尚版块,但是前天突然就被潘曼丽解雇了。
“应该还没有到……还差三四天。”张塞小声回答,一边观察潘曼丽的脸色。
潘曼丽显然是真的非常生气,她拉开右手边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黑色木牌啪地拍到张塞面前,“你去跟这条线索,三天之内不发出文章来,就别回来上班了!”
张塞没想到潘曼丽要动真格,战战兢兢从桌上拿起木牌,看到上面写着“丁香月秘密定制春季新款湖滩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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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塞直接去了租赁中心,押了十两银子租了一辆带油布篷的双人骡车。
他要去接一个人,而这个人指定要他租一辆两座、有篷且背后带行李厢的车子。
张塞小时候在泰安乡下生活的时候就赶过驴车,他驾轻就熟地提缰绳一吆喝,那头骡子立刻顺从地跑了起来。
张塞沿着平安坊径直朝南走去,“仙寿堂”门口停着许多豪华马车,车夫们看到张塞走过来,都隔着街一齐冲他兜生意。张塞朝他们摆手,这些带绫罗华盖的楠木大马车都十分昂贵,一般都只有附近商铺里比较体面的职员和伙计才叫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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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塞向南一连走出去七八条街,平安坊的两边仍然是商铺林立,熙熙攘攘。
张塞应该可以在今年夏初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然后留在燕子坞,或者去少林、武当的武学历史系做一名助讲,从事他喜爱并且擅长的历史研究。
可是黄毓教授已经不在了,这个江湖从半年前开始,也一去不回地发生了改变。
燕子坞武术学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已经停顿了下来。校长慕容迟去世,武学理论系主任杨冰川教授北上帝京城参加朝武联会。大部分的老师和学生仍在康复之中,少数中毒较轻或没有中毒的四年级生都放弃了等待学位,立即开始工作。新生和第二、三年的学生则都申请了休学,由父母接回。偌大一所千年武校已经名存实亡。
潘曼丽的眼睛里放出慑人的光芒。整个报社的人都知道,潘曼丽特别喜欢解雇人,别人失去生计的痛苦绝望仿佛可以带给她精神上的满足。
“是,潘编审……我会努力的。”张塞说道。他向一脸冰冷的潘曼丽行了个礼,转身开门离去。
张塞走出报社,来到喧闹的平安坊上,头顶上许多只新闻信鸽“扑扑”地飞过,在报社大楼和这座繁华都市的角角落落间穿梭。身穿精纺衣料的男女从丐帮、唐门、海升平等豪华府邸里进出,在青石的街道上匆匆往来。
“绑架犯全都用黑布蒙脸,这有什么稀奇?”潘曼丽不耐烦地说,“姑苏城那么大,每天都有人失踪,难道都有联系?不是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碰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了吗!”
潘曼丽的愤怒,与其是对张塞选题的不满,不如说是对他直接违抗自己指令的气恼。
“回去重新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