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川归寂轿(下)_请君赐轿_废文网手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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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百川归寂轿(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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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软玉以为谢小卷沉浸于伤痛有些疯魔了,连忙站起来:“谢姑娘,你……”

“我一点也不同情你的故事。”谢小卷背着光亮走近她,“你以为事到如今是因为谁?南洋黄元足,还是隆平的万渔言?”她轻轻一笑,那一瞬间的神情居然像极了杜望,“我不同情你,也不同情温睦。你们可曾全身心地相信过自己的爱人,不仅相信爱人能给自己幸福,也相信自己能给对方幸福?而我相信,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终能披荆斩棘回到我身边。纵然他晚了迟了,我也能坚定不移地迎向他。”

温软玉身子猛地一晃,声音哀戚:“谢姑娘,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软玉一把推开谢小卷,踉踉跄跄逃离了房间。然而甫一出门,就在院子里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她看不见,却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的吐息。往常的她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谢小卷方才的话却在她身上产生奇妙的魔力,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背脊,声音喃喃:“阿睦……”

此后即便还在温家家宅,嫁做人妇的温软玉便鲜有到上房服侍的机会,更鲜有能见到温睦的时候。这样其实也好,少爷终究会将她永久地遗忘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连同那过去的不堪回忆也永远埋葬。

“他不会。”谢小卷的声音悠悠响起,“他从未放下过你,爱一个人爱到痛恨还不愿放手,又怎会遗忘!何况他连离魂症发作都心心念念要来找你。不过是你们身在局中,看不透罢了。”她语调一沉,“昔时我也看不透,此刻却全明白了。”

软玉从自己的故事里拔出来,心生同情:“姑娘?”

癞子皮趴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是温软玉勾引,自己一时迷了心窍,才大胆背叛了主家,但其实走在半路上就已经后悔,想带温软玉回来磕头赔罪,却已经太迟了。

温睦望着温软玉:“原来你想嫁的就是这样的人。”

温软玉说得坚定:“是。”

“杜望,别……”

眼泪无意识地从谢小卷眼角滑过,她只来得及低低唤了一声,就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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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一刻也等不得了,我这就要去寻他。”

温睦犹疑:“你当真如此确定,他……还活着?”

谢小卷脸色微变。温睦便不再说,他唤过车马:“既然如此,我送你到西山茶场。”

温软玉重新登上车,她像是在这情感冲击中还混沌着,待得车夫一鞭下去,马匹轻嘶,她才在夜色里轻叹了一声:“阿睦——”

马车渐渐走远,谢小卷走到温睦身边:“我原本以为你会留住她。”

“万恶皆由执念起,我爱她,便应放过她。”

温睦慢慢放开了手:“我们都错了,玉姐姐,最后我还是变成了我害怕变成的那种人。但是你不一样,你永远自由了。”

他从怀里掏出逼癞子皮写下的和离书,连同房契和银票一起折起,为她收在袖口里:“我派人送你去隆平治眼睛,那里有名医坐堂,你定能重新看见的。温家在那里有宅院,你在那里将养,若是不想住了,自将宅院卖了,海阔天空,哪里不得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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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了解温睦,凡事不做到绝处绝不会令他放手。她宁愿温睦恨她一辈子,也不愿意让他再记起过去。

温睦放开了手,摇摇晃晃走出茶室。阳光异常刺眼地照在回廊上的西洋彩色玻璃上,朦朦胧胧映出他扭曲的丑陋的脸。温睦一拳砸上去,不顾鲜血淋漓,发出近乎凄厉的哭号声。

前一刻她还是他一心想要挽回的爱人,这一刻已经成了伤他最深的人。

那夜谢小卷的质问连同温睦那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一同打垮了温软玉,她不知道过往所做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她害怕到头来伤害温睦最深的人却是她自己。她在马车中一个劲儿地发着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打开车帘,转头朝向身后秋溪的方向。猛然一声马鸣,马车兀地停下,车夫像是与什么人交涉。有一股热潮在胸中涌动,让她来不及开口询问,就从马车上跳下来,毫无方向地向前奔跑。

她的腰肢却被猛地抱住了,熟悉的气息徘徊在身后耳侧,她的爱人抱她抱得那样紧,声音低哑沉痛:“玉姐姐,你又要扔下阿睦去哪里?”

她被揽过肩头,感到他炽热的嘴唇贴熨在自己冰凉的泪痕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却只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让整个荒野都微缩成他怀中小小的方寸之地。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都想起来了。”他浑身发着抖,手想要触碰她的脸,但目光对上她空茫的瞳孔又终是不敢,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幼兽啜泣一样的声音,“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对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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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所料不错,这之前并不在轿盘中的百川归寂轿牌,就是万渔言用来抹去温睦记忆的。她亦曾经听杜望讲过张秉梅和月生的故事,只要轿牌被毁掉,轿牌所附着的所有奇迹都会顷刻消失。

她本不愿意这样轻易毁灭跟杜望有关的东西,也担忧温睦是否能够真正恢复记忆,但她必须马上离开温家去寻找杜望,她坚信他一定还在这世上,在一个地方等待着她。

“只要你在,她才会动容,才会对我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他挥掉谢小卷的手,“你就留到她在的时候吧。”

酒坛子被撞倒在地,满是残渣酒液。温睦像是清醒了几分,站起身来离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待你出了孝期,婚事照旧。你若是还想要喝酒,我再找人搬一坛子来。”

没有听到回答,入鼻却有一股木头诡异的芳香。

谢小卷走过去接过酒杯,眼神坚定:“我的丈夫没有死,我要去寻他。”

温睦自顾自喝得畅快,仿佛没有听见谢小卷的话。谢小卷终于耐不住,迈上前一步劈手抓住他的衣领:“放我离开温家,我要去寻找我的丈夫。”

醉酒的温睦忽然大笑起来,目光涣散:“这么不死心真是可怜。那么冷的天气,又是旷野,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尸首,你竟然能怀揣着这样的希望。”

谢小卷是从温软玉的故事当中振作起来的,她在故事中再次听到了隆平万渔言的名字,这个人究竟有多大的神通,不仅能够帮助陈秋梧易容改貌,还能抹去温睦的记忆?

从刚开始的伤痛中恢复后,毕竟是留过洋的大家小姐,思路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信手拨弄着轿盘上形形色色的轿牌,直到在一枚赭色轿牌前停下。轿牌一面上画着沉沉的河流,另外一面上刻着几个小字:百川归寂轿。

“他既然要娶你,为何又把你嫁给了别人?”谢小卷问。

温软玉怅然一笑:“那一晚,我在茶室里用蒸茶的茶笼熏瞎了眼睛。”

温睦锁了她一夜,次日打开茶室的门,只看见温软玉迎着门口的光亮坐着,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却失了神采,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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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颤抖起来,手指抚上她的脸。她却瞬间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他,强自压下哽咽的声音:“少爷,快去看看少夫人吧。”

院子里寒风拂过,刻骨严寒。

“我只知道跟着他,一路打打闹闹觉得好玩得不得了。其实不过是想一直一直看见他,如果还能见面,我一定要将这些话都告诉他。”

软玉攥紧了谢小卷的手:“姑娘,还请节哀。”

谢小卷挣脱软玉的手,站起身来续上了蜡烛,声音平静:“不,你们都不了解他。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死。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温睦:“好,我成全你。都是我温家的家奴,也别往外边跑了,收拾间小院子出来,独门独户,让你们做夫妻。”

癞子皮大喜,捣蒜一样地叩头,赌咒发誓今后一定对主家肝脑涂地。

温软玉静静地跪着,脸色霜一样地白,半晌慢慢地叩下去。但温睦已经起身走了。

如她所愿,温睦取消了婚礼,却也不肯放她离开。她知道温睦不死心,于是找了每日在庭前洒扫的癞子皮。她知道他天阉,讨不到老婆,就许诺自己嫁给他,照料他下半辈子,只要他能帮助自己离开茶庄。

对于癞子皮而言,之前温软玉在上房伺候,是连少爷都着迷的女人,是他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仙女。如今这等福气落到头上,怎么说都值当为之搏一把。他趁深夜砸开了锁,带软玉离开,但怎料温睦早有预料,离庄的路上都布有暗哨,很快他们都被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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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卷扶着温睦的手踩上车辕,一抬头正看见夜空上繁星万里,像一张极致美丽的锦罩倾盖而来。她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那些星子像是杜望凝望她时,幽深不明的眼神。

谢小卷突然觉得颅内一声炸响,几乎烧尽了所有所思所想。她下意识地抓住马车,却听见脑海中一个反复念叨的声音:“诛神物,当谴之!诛神物,当谴之!”

脑中迅速滑过缤纷灿烂的影像,杜望向她伸出手的样子,杜望抱住得了疫病的自己焦灼恐慌的样子,杜望轻轻勾起的笑容,杜望静思时的严肃神情,都从她脑子里飞速掠过,最终湮于虚无。

“我也以为她还会坚持留在你身边。”

“或者她同我一样,也想要放我自由了。”温睦忽然有点怅然地笑起来,“也许就如你所说,我们直到这个时候才坚信能给彼此幸福。只是他人是相守,而我们是分离。”

他回身:“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却已做了不少恶业,需要一一弥补。谢小姐,让你凭空受累我十分抱歉。等回庄,我命人去帮你一起找寻杜先生。”

“那你呢……”

“我心里也会重得自由的。”

温睦转过她的肩膀,在她的背脊上轻轻一推:“走吧,玉姐姐,别再回头。”

这句话仿佛惊雷劈下,软玉惊慌失措,她摸索上他的脸颊,声音尖利:“不,你不能想起来!阿睦,那不过是噩梦,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真的。”他抓住她的手,“我痛恨厌弃的是我自己,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去南洋救你。”

温软玉用手指逡巡着温睦的面孔:“我却一直在后悔,阿睦!但凡能有最后一次机会,我也想要再看一眼你的脸。”她摸到了温睦的眼泪,心中一恸,“我随你回去。”

炭盆冒出最后一股白烟,只剩下一盆残烬。

深夜,温软玉必须分外小心才能不惊醒**的赖子皮。她草草打了一个包袱,摸索着推开了门,寒风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路摸索到温家后门,早已经有雇好的马车等在那里,带她连夜离开秋溪。

温睦下意识扭头,却看见谢小卷站在桌旁,手里拿着一块小巧木牌在蜡烛的火焰上烧灼。他皱起眉头:“你这是……”

谢小卷一扬眉头,将那枚百川归寂轿牌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当中。

她在杜望留下的香谱中发现了一行朱批:“人生在世,所思所历异如百川,喜乐惊怖,不一而足。不如尽数忘却,百川同源同终,万事归寂。”

谢小卷瞳孔猛然缩了一下:“总比你这样轻易就死了心要好。”

温睦任谢小卷抓着衣领,声音渐渐苦涩入骨:“我最可怜最卑微的地方就在于同你一样不死心。”他眯起眼睛看着谢小卷,“当时看你那么难过,为你丈夫那样伤心,我真的很可怜你,也想要放了你,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要多以后?”

同杜望奔袭千里,他轿牌里的那些花样都被她缠着看了个七七八八。然而这一枚轿牌,她从未在杜望的皮箱里见到过!

万渔言,万渔言……莫非这枚轿牌同倾雪流玉轿一样,是属于万渔言的。

有一丝不安涌上心头。门却被推开了,已然微醺的温睦拎着一坛子酒在桌前坐下,将酒盏满上,自己先一饮而尽,然后侧过杯口冲谢小卷一招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既然都是伤心人,不妨过来共饮一杯。”

温睦心头一软,他捧着温软玉的嫁衣跪坐在她面前,将她的手指放在光滑如水的料子上:“玉姐姐,去把嫁衣换上吧。”

她不说话,抱着衣服怔怔往前走,却一脚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地摔下去。温睦终于发现了异样,他抢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声音发着颤:“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温软玉任他抱着,声音平凉:“我熏瞎的。”温睦拢着她浑身发抖,却还是问:“为什么?”温软玉凭着直觉转向温睦的方向:“纵然逃不掉,我也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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