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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赐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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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梦肩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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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厢僵持,抱着铃子的女乘务员却尖叫着松手倒退了几步。只看见铃子解开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面有着若干黑色瘀斑。

杜望玳瑁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将谢小卷拉到身后,声音低沉从嗓子里面传出来:“是鼠疫。船上可有链霉素,快去拿过来。”

女乘务员打着哆嗦:“这年月,船上备着的药品都不齐全,上哪儿弄这些洋药。”

谢小卷瘪瘪嘴刚想说话,就听见隔壁包厢一声惊呼:“铃子,铃子,你醒醒!来人哪!”

谢小卷忙推开包厢门,跟着闻声赶来的乘务员一起到了隔壁包厢。只看见齐冯虚身边的年轻女孩已经晕厥了过去,地板上满是药片和水渍。齐冯虚的手发着抖,却猛地从腰间拔出枪支转向谢小卷。谢小卷被他目光里的戾气所逼,吓了一跳,踉踉跄跄地往后,直撞抵在包厢板壁上。

齐冯虚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戾气:“谢大小姐,逃婚的事是我负了你,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攀扯旁人。”说着将手枪倒转递给谢小卷,“我可以把命赔给你,以全你的尊严和谢家的脸面,但你要给铃子一条活路。”

虽然齐厅长在官场浸**多年,老成世故,但他这个儿子却颇为出彩。小小年纪被送去省里读的陆军学堂,二十些许就挂上了参谋的职。亲事是齐厅长和谢局长两厢勾搭定下的,论门第显然是谢家高攀,谢局长因这门亲事得意不已,根本顾不上过问彼时尚在英国的宝贝女儿意见,谢小卷之前只见过对方的照片。

新郎新娘新婚之日双双逃婚委实称得上是奇事怪闻,谢小卷有些抑郁:“早知道他逃,我就不逃了,慌得我日常衣服没带上几件,上船的时候脚也扭了。”两个包厢之间是薄薄一层板壁,谢小卷好奇心起,半跪在椅子上耳朵轻轻贴上去。

齐冯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幻觉。

直到在手上轻拂的动作猛然停顿,药棉倏然掉落在地上。

齐冯虚伸出手慢慢摘掉对方已经被眼泪濡湿的口罩,露出熟悉的五官眉眼。

跨过这片海洋,就是两个国度。此去经年,再无相会之日。

齐冯虚手指微松,照片落入海中,渐渐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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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子伸出手,指尖颤巍巍将要相遇的时候却猛然抽回,她飞扑上去拦腰抱住齐冯虚,眼泪沾湿了他军装的扣子。她踮起脚尖在齐冯虚脸侧微微一亲,声音发着抖倾诉在他耳边:“那我去找你,等着我。”

齐冯虚愣住,尚不及反应,铃子已经飞快地松开他,深深凝望后转身跑走。

士官学校的毕业考核异常残酷,他为了完成任务从高坡上滚下落进涧水,险些丢了性命,拼力攀着灌木爬了上来。同学赶过来救治,惊讶他伤成这样还能喘气,他却迷迷糊糊笑着说了句“还好”。同学扶起他来:“命都丢了半条了,哪里还好?”

齐冯虚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的职责。他是一名军人,更是一名中国军人,注定永远不可能留在奈良呵护这小小的儿女情怀。他留给铃子一封辞别信,写明了自己的身份来历,扔进了邮筒。只是没有想到铃子会循着寄信的地址,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换上士官学校的学院制服,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拜别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姨母。他迈出院门的脚步却一滞,铃子手上拿着还没拆过的信,笑吟吟地冲他招手:“为什么写信给我?有什么话当面告诉我呀。”

下一秒,铃子脸色微变,盯着齐冯虚的行李,声音滞涩:“你要走?”

齐冯虚一边勉力压制咳嗽一边摆手:“不是你的原因,我本来就得着病呢。”

铃子不依不饶:“什么病?”

齐冯虚微笑着说:“你是医生不成?”

包厢门被猛地拉开,乘务员看见穿着婚纱的谢小卷不由一愣,谢小卷却自然而然地挎上了杜望的胳膊:“我们是新婚旅行的,旅途婚礼。”说完谢小卷仰脸冲杜望甜甜一笑,“Daling,我票丢了,你快帮我补一张。”

杜望看着谢小卷挤眉弄眼的样子有趣,还是从身上掏出票款。乘务员一边开票一边笑了笑:“是新婚吧?真是恩爱。说也巧,您二位隔壁包厢也有一对儿旅行结婚的。”

谢小卷好奇地看向包厢门外,正看见过道里准备往包厢里进的一对金童玉女。男士穿着颇为郑重的黑色西装,胸前口袋上钉着的红色绉纱花朵还没来得及取下来。他回头冲着身边的女孩微笑,正露出来英俊刚毅的半张侧脸,像是行伍出身。

像是有春风吹进胸膛,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触碰心里的那根绳,铃声轻轻地响了。齐冯虚微笑:“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铃子脸一红:“这可不能告诉你。”说完踮起脚尖伸手摸了摸齐冯虚的头发,“学生郎,赶快去学校念书吧。”

离开庭院的路并不顺遂,山风入怀沾了湿凉的雨意。齐冯虚将外套解下来让铃子披在身上,脚踏车的轮子在田间泥泞的小路上哼哼唧唧地歌唱。路上颠簸,坐在齐冯虚单车后座上的铃子咽下一次颠簸后的惊呼,一只手轻轻抓上了齐冯虚腰后的衣服。

庭院内外一个人都没有,晃过一扇木门,才看见一个少女身影轻盈地跪在地上,黑色的皮革书包放在身侧。她伸手虔诚地拍了几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愿。有樱花瓣随着风轻轻地飘进殿内,软软地粘在她的头发上。

“啪!”齐冯虚踢下车撑的声音撕破静谧,在空气中又脆又响。他有些懊恼,抬头却看见一身洁白水手服的铃子站在檐下,她扶着廊柱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逃课来的吗?”

齐冯虚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失笑地压了压帽檐,将错就错答道:“你不也是逃课来的吗?”他在士官学校受训,东京口音非常流利。

杜望冲过来将谢小卷拦住。齐冯虚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我也不想,但我既为军人,总要为这一船百姓的性命着想。”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望着铃子,“何况,无论生死我总会和她在一起的。”

昔年齐冯虚在省城学堂表现出色,被保送至东瀛陆军士官学校进修。那个时候他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身量都没有长齐,在异国他乡水土不服,身体也是孱弱。不久肺部染了湿热,咳嗽不止。军校校医对中国学生并不上心,草草诊治后病情持续恶化。不知不觉便有了流言,说齐冯虚得的是肺结核。校方要开除齐冯虚,几个中国学生上下斡旋才改成一纸强制休学通知,让齐冯虚离校隔离调养。

离开学校的齐冯虚本无处可去,有交好的同学介绍他到奈良的姨母家调养,说那里气候温和,有利于他的身体康复。

杜望回身,眼神有一点意外,从袖口里抖出灰色暗锦帕子:“掩住口鼻。”

整个上等包厢一片死寂,杜望走到过道处用力晃了晃衔接其他船舱的舱门:“锁上了,连门缝里都塞了棉花,真是愚昧之至。”门外的乘务员声音有些讪讪:“先生,咱们船上放着的货不能耽搁,断不能回清平。只消两个昼夜就能到汉兴,到时候再把姑娘速速送到医院。”

杜望气极反笑:“人命关天,还惦记着那些货?”

回到自己包厢不久,就听见外面走道脚步杂沓,谢小卷扒着门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劈手回身揪杜望:“快走,整个上等船舱的人都隔离光了。”

杜望眉头一挑,看了眼站在船舱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和谢小卷的乘务员:“这会想走也来不及,怕刚才早被认成了一起的,怎会放咱们出去传染别人?”他看了看舷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最近的汉兴也要两个昼夜,返航回清平倒是快些。”说完他拍开谢小卷,“你松开,我去隔壁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秋天天亮得晚,天空还染着墨色,凌晨的清平镇码头却已经破开寂静,热闹纷呈。广记轿行的老板杜望是最怕喧嚣麻烦的人,早早签票上了船。杜望走进包厢挂好大衣,刚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就听见乘务员走上来:“查票了查票了!”

杜望眼尖,看见自己对面沙发上垂下来的罩子应声动了动,便不动声色地坐过去,猛地将沙发罩掀开,正对上一张狼狈不堪的脸——却是清平镇警察局局长千金谢小卷。谢小卷脸上还蹭着椅下的灰,头上的自来卷也蹭乱了。杜望忍不住笑出声来:“谢小姐,你居然逃票?”

齐冯虚只觉得脑中一白,俯身过去将铃子抱在怀里,衣服却被轻轻拽了拽。怀中的姑娘睁开一线水蒙蒙的眼睛:“冯虚,没用的,我身上的不是一般的疫症。原本想着逃过一劫就能永远陪着你,谁知道终究是不成的。”她重重喘息一声,“要是能回到奈良你我初遇的时候,该有多好……”

谢小卷有些讶异:“奈良?”继而眼尖地看到她随身的小布包上面绣着的“关东军防疫班”字样,眼中浮上嫌恶,“你居然是东瀛人?”

铃子看着谢小卷苦笑:“横田铃子,见过谢大小姐。”

即便是倒转的手枪,谢小卷还是被吓蒙了。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云淡风轻地拨开了枪口。杜望将谢小卷揽到身后:“齐先生这是哪里话?她是我的新婚夫人,您也携美在侧,既然大家早都认出了彼此,刚才就应该打打招呼才是。在下杜望。”

谢小卷仗着在杜望身后胆子也大了起来,气急:“你以为是我投毒吗?……我……你少瞧不起人……为了你我犯得着吗?”

说完这句话,脸却红了,因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杜望刚刚说了什么。自己说犯不着,自然是因为这私奔的“新婚丈夫”犯不着了。

包厢门却被人敲响,杜望没顾谢小卷正在偷听的姿势,开口就应:“请进!”

谢小卷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忙回头狠狠剜了杜望一眼。门却已经被拉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齐冯虚。他胸前的花朵已经取了下来,声音里透着军官的劲拔:“打扰了,请问你们包间有没有热水?内子需要服药,我们包厢的水壶是空的。”

谢小卷恨不得在沙发角落里缩成一个球,齐冯虚却一眼也没有瞧她,接过杜望递过去的水壶道谢离开。杜望用手里的报纸卷轻轻打了一下谢小卷的头:“瞧人家又英俊又体贴,后悔了吧?”

谢小卷的脸“唰”一下就白了,整个身子转了过去。杜望打发走乘务员回身才看到谢小卷胸前一模一样的红色绉纱花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人该不会是——”

谢小卷咬着牙:“就是他,警察厅厅长老头的二儿子齐冯虚。”

汽笛拉响,船已离了岸。

横田铃子。

他以为他曾经留下的信已经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却未曾想过信封上注明的诀别之意,竟让铃子多年来从未打开。她不愿意告别,只相信重逢,即便熬不住相思之苦无数次将信封放在心口伴随入眠,却从来没有打开过。仿佛一经打开,永别才真正成为了定局。

她知道他是军人,一直找一直找,直到寻到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她在诊所诊治伤兵,既希望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是异国他乡的军人。

齐冯虚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再见到横田铃子,多年后,东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国民党军撤离,执行特殊任务的齐冯虚和几个士兵被当作弃子遗留在哈尔滨,扣押在驻军处。齐冯虚伤重,被尚想从他嘴巴里撬开情报的驻军送去治伤。

他在昏迷中悠悠醒转,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那一双昔日灵动快乐的眼睛满满蕴着的都是怜悯和悲戚。她用酒精轻轻擦拭着齐冯虚的脸颊,即便是敌对的立场,手下的动作依旧轻柔。

齐冯虚笑笑:“还好铃子不知道,不然一定会哭鼻子的。”

毕业归国,齐冯虚站在轮渡的甲板上,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在奈良的庙会上照的,他英姿挺拔地看着镜头,而身边踩着木屐的和服少女却抬起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的声音仿佛还**漾在耳边:“那我去找你,等着我。”

不会再有以后,她只要看了那封辞别信,就会懂得其中的无奈。

齐冯虚觉得嗓子微哑:“我是军人,不能不走。”

铃子勉力笑了笑,眼睛一眨却落下眼泪:“那我等你回来。”

“我也不会回来。”齐冯虚摇头,“我只是在此处借住,如果没有意外,此生都不会回来。”他顿了顿,还是伸出手,“铃子小姐,祝你永远幸福。”

铃子脸微微一红,继而又有些执拗:“怎么,不像么?我父亲是奈良最好的药剂师,我也会成为最好的医生的。”

奈良的休假时光,因为铃子变得格外愉悦,又因为铃子变得格外短暂起来。一起赏樱花,一起逛庙会,但不过见了两三面后,齐冯虚便接到同学的电报。休学将止,是时候回东京报到了。

像是一朵玉兰在身后清湛湛地开放。

齐冯虚惊了一下,手下一抖,勉力才维持住平衡。单车欢快地行了一路,终于在镇口停下。小卖部穿着松垮衫子的欧吉桑坐在自家店面的檐下乘凉,远远看着两个少年男女微笑。铃子红着脸从单车后面跳下,将衣服递给齐冯虚。齐冯虚想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一开口就被凉风所浸,迸出一连串咳嗽来。

铃子慌手慌脚地将衣服披在齐冯虚肩膀上:“你着凉了,都是因为我。”

她笑起来,“今天是樱花神的生日,听说在这天祈愿都会成功。这样好的天气怎么能待在教室里呢?”

她转身去握祈福的铃绳,踩着的木制脚踏却年久朽破,无处下脚。她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嘴唇,齐冯虚走过来轻轻巧巧地够下铃绳。刚到他肩膀的铃子伸出手,握上齐冯虚的手使劲晃了晃。

麻绳晃动铃铛,丁零零的非常悦耳。铃子侧过脸微笑:“铃铛摇响,这个愿望算我们两个人的!”

齐冯虚便在那一年的奈良,遇上了铃子。

奈良春光正浓,好心的姨母借给春裳不足的齐冯虚一套自家孩子的高中制服,想去庭院赏樱花的齐冯虚一溜烟蹬着单车顺着田间小道骑过去。那天并非休息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庭院外郁郁葱葱,静谧得很。

他话刚出口,却听见包厢里谢小卷的惊呼:“齐冯虚!你干什么?!”

杜望回身,看见齐冯虚手里的手枪正颤抖着抵在铃子的心口上。铃子却用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他,手轻轻抚上他的手,仿佛要坚定他扣下扳机的信念一样。

谢小卷冲过去将齐冯虚的手枪一掌打掉,灰色暗锦帕子飘落在地。下一巴掌就掴到了齐冯虚的脸颊上:“王八蛋!她不是你的女人吗?你不是为她逃了我的婚吗?”

胳膊上扣着的手却半分也没松,扭头看见谢小卷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倔强:“我不许你去,会传染的。”

杜望一笑:“那你乖乖在这里待着。”

谢小卷死命咬了咬牙:“好!就一起去!”

谢小卷从沙发底下爬出来,杜望眼皮一跳,这才发现她裹着的小西装下面是一件雪白的西洋婚纱,手上还提着个行李箱。杜望恍然大悟:“你逃婚?来找我?”

谢小卷又气又急,扔下箱子蹿上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我是要溜回英国的,误打误撞才进了你的包厢!”

杜望脸上便挂着了然的表情:“想来是在凤鸾双喜轿上看到的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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