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阿和齐刷刷地抬起头睁着大眼睛盯着杜望:“那请月生姐姐来坐。”
杜望“噗嗤”一声笑出来,顺手将荣和二宝拎到一边:“不是所有人坐咱们轿子都是好事儿,看你们今天抬轿辛苦,许你们再玩半个时辰。”
三人围炉赏月,喝得高兴。少时酒尽,张秉梅兴致勃勃地要去打酒,他乍还青春,正开心使用自己利索的手脚,不许任何人代劳。
月生哆嗦着嘴唇哭出声来:“先生……”
八
世间总有种种奇妙难以解喻,比如广记轿行,广记轿行的轿子,和广记轿行的杜望。
月生便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
没有回应。月生恍然大悟:“你是来找这里的学生么?她们刚刚放学,你去追还追得上。”
男人依旧不说话,只是望着她,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偏又怎么都说不出。月生有些尴尬,顾不上清理沾着的颜料,马虎抱起教具就要离开,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被捏住手腕。那人道:“我找你,就找你。”
月生轻轻微笑,带动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花,她轻轻说道:“梅有枯荣,月有圆缺,我总是会陪着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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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的手突然停滞了,她没有转头,也没有搭理张怀仁,而是慢慢地又敲了敲门,终于开口。那声音是微微哑着的,颤颤巍巍的,属于一个花甲老妇的声音:“先生,是月生来了——”
绣着相反流云纹的紫绸祥云轿,不是返老还童,而是加速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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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望声音有点滞涩:“到了,姑娘下轿吧。”
月生掀开轿帘,慢慢走下来,先是冲杜望一笑,又弯腰看着荣和二宝:“终于看见你们了,真可爱,跟先生说的一样。”
荣和二宝瘪了瘪嘴巴要哭,被杜望一边一个摁在怀里,只对月生说:“快些去吧,他等你很久了。”
荣和二宝站在轿子的前后两侧,齐刷刷地放声大哭。阿荣抽着鼻子说:“阿荣不哭,阿荣不哭,漂亮姐姐坐上轿子,就能看见阿荣,陪阿荣玩了。”
阿和却一边抽噎一边说:“可是,漂亮姐姐坐上轿子,就不是漂亮姐姐了。”
两个人哭得心酸,累得杜望也抽了抽鼻子,连忙不好意思地说:“是荣和二宝舍不得你。”
杜望有些唏嘘,月生却“扑通”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他不肯见我,也不愿意同我说话。我知道杜先生不是凡人,还请开释小女。”
杜望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横下心蹲下来一五一十地将原委给月生说了。
十
张秉梅哆嗦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杜望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桃花眼眯成一条缝,轻轻说道:“广记轿行,欢迎惠顾。”
杜望、轿子、胖娃娃在人山人海的庙宇前瞬间都消失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奇,似乎从头到尾能看见他们的只有自己。张秉梅呆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心脏怦怦怦地跳动起来。
张秉梅转身走了,在苍茫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和孤单单的拐杖印。荣和二宝挤在杜望身边看着张秉梅的背影,阿荣更是瘪了瘪嘴巴就要哭。杜望有些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你们说,月生什么时候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月生来找过一趟张秉梅,发现不在,便急匆匆地走了。三天后又再次来到广记轿行,容颜清减不少,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见杜望就要往下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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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生还在睡着。”他轻轻说,“我没敢吵醒她,自己悄悄来的。过往的那几天我很快活,也不敢奢求今后天天都是那样的日子。杜老板,我只想求个说法。”他抬起眼睛,浑浊的眼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过,“是苍天看不过眼了么?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是觉得我张某人终究配不上月生吗?”
杜望手扣在门沿上,表情平静:“张怀仁烧了紫绸祥云轿,这轿子原先是他为你请的,轿牌也一直留在他那里。是我疏忽了,忘记嘱咐你把轿牌要过来。”他顿了顿,“坐进紫绸祥云轿的人,会返老还童。因为轿子被烧,所以加在你身上的法力也消失了。”
张秉梅瞪大了眼睛,手也忍不住拽住了杜望的袖子:“这么说,杜老板只要再做一顶紫绸祥云轿,我就可以再次回到年轻的时候了?”
杜望微笑,眼神却没什么笑模样:“天下可怜人多了,咱们开轿行的可怜得过来么?”
话音刚落,一股子焦煳味道入鼻。杜望大惊失色,连忙拿过放在柜台上的轿盘,只见梨花木的托盘上原本放紫绸祥云轿的地方焦煳了一片。杜望忍不住咬牙:“好一个张怀仁,居然敢烧我广记轿行请出来的轿牌!”
九
杜望眼睛眯成一线,“张大爷,你自命孝顺,张秉梅一生中可曾一时半刻有这三天来得快活?而你斥责月生枉顾理法,又可曾问自己心里是不是生了妒忌的心魔?”
张怀仁红着眼睛,大声吼道:“你若不说,我今天烧了你这邪性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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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父亲死了,我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才发现,当时的那些快乐那些得意其实也是空洞洞的,我的心里什么都填不满,但跟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却不同。世人青春之前总觉得将来能遇见很多人,但那些日子过了才发现这辈子能遇到如珠玉如锦绣的人也不过就那一两个,然后就靠着那一两个撑过一生,而我只遇到先生一个。”
她自斟一杯,又抬头饮了,杜望连忙陪了一杯。
“我少时蒙他教导,总觉得这世间的人应该都同他一样,后来却发现很难。他为人清正,又是一贯自苦自省的性格,这一生心里都是很苦的。我总是很心疼他,后来知道他也是心疼我的。每一天过去,我心里都害怕得紧。我怕这人间留他不住,怕他就这么孤零零地一辈子结束,而后我也要这么孤零零地结束,不,我还要更久。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少些害怕,可我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如今竟然这样好。杜老板,我实在该谢谢你。”
张秉梅愣了一会,想起去拿靠在一边柱子上的手杖,但猛地抬头正好看见光滑的鎏金柱子上映出自己的倒影。
眉宇轩昂,身姿挺拔,分明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七
待他出门,月生从小炉上提起暖酒壶,满满斟了两杯,敬给杜望:“杜老板,我实该好好敬你一杯。”
杜望笑吟吟地接了,浅浅啜了一口,却见月生仰脖喝尽。杜望也只能苦笑着把酒干了,以示礼貌。
月生凝望着跳动的火光,似在对杜望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十二年前,我离乡求学,在省城读书,跟那些年轻的学生一起读书看戏,也不乏待我很好很好的人。我虽然没有答应他们,但其实心里也得意得很。人人都说青春好,青春快乐,我虽然不懂很多,但现在想来那时候大概就是了。”
过了年,很快就到了元宵节。杜望窝在躺椅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荣和二宝翘着朝天辫争着玩一个灯笼。那个灯笼是张秉梅亲自画的,跟月生登门送来,算是谢媒礼。张秉梅喜欢孩子,跟荣和二宝玩得很是融洽。荣和二宝却更喜欢漂漂亮亮的月生,可惜月生看不见他们,只能根据张秉梅指点的方向冲两个奶娃娃温婉而笑。
杜望裹了裹毯子,“可惜啦,只有坐过咱们轿子的人才能看得见你们,不然也多个人陪你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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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具撒了一地。月生挣扎着想要喊人,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睛,眼中盈然有泪,声音是温柔的慈爱的:“梅花莫要点得太重,当心伤了灵气。说过你那么多遍,为什么不听话?”
寂静的教室里,只听见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月生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不对。
但是这个人的眼睛,这个人的举止,这个人身上穿着的长袍,还有昔年学画的时候只有这个人会对她叮嘱的话。她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领口,听张秉梅终于说出口的话:“我也是爱你的,月生。”
他要去找一个人!
女中的放课铃刚响,欢快的女学生们就熙熙攘攘地挤出了教室。月生默默地将教具收拾好,离开的时候却不小心带翻桌子上的颜料盘,好好的月白袍子上顿时染上了五花八门的色彩。月生有些狼狈,正低头擦拭的时候,教室的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撞在了墙上。
月生被吓到了,抬头看见面前的青年男子。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大汗淋漓,手还扶在门把上。看上去倒不像坏人,反而像是识文断字的。
张怀仁手里的饭盘“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是月生?你是月生!”
门“吱呀”一声开了。
垂垂老矣的张秉梅,望着门外同样垂垂老矣的任月生,顿时泪如雨下。
月生点点头,慢慢拾级而上,在张秉梅的房门上轻轻敲了敲,无人应答,又敲了敲。
杜望远远地看着执着敲门的月生,似乎永远不打算开口一样。
张怀仁端着饭盘从穿廊走过来,好奇地停留在月生身旁,上下打量一番后谨慎开口:“请问,您是家父的旧识么?是哪家的老夫人?”
月生一笑:“两个小家伙快别哭了,待会儿还要帮我抬轿子呢。等我出来就能看见你们了。”说着掀开轿帘毅然决然地坐了进去。杜望将手上转来转去的轿牌递给月生:“这是这个轿子的轿牌,你收好了。只有一点,这个轿子原本不是柜上用来请的轿子,即便烧了轿牌,法力也不会消失。你真的想好了?”
声音从轿子里斩钉截铁地响起来:“想好了,还请杜老板起轿。”
依旧是一炷香的时间,轿子稳稳停在张府院内。
广记轿行后院,一模一样的紫绸祥云轿。只是轿帘上绣着的流云纹是反着的。
杜望看着月生:“你可想好了?”
月生的手抚摸着轿帘上的花纹:“我想好了。”
杜望吓得一激灵,跳起来说:“别哭,千万别哭。我看不得女人掉眼泪。”
月生咬了咬嘴唇:“他不见了,三天来我翻遍了清平,最后才知道他平安回了家,只是对我闭门不见。我在他门口站了很久,他才让张怀仁递了张纸。”
折得整整齐齐的徽宣,简简单单的两句诗:“一夜冬风梅花落,明月何必自多情。”
杜望有些不忍心,沉吟了一下却还是开口:“广记轿行,所有的轿子都不重样,请走就是请走,烧毁就是烧毁。张秉梅,我这里再没有让你返老还童的办法。”
张秉梅的手滑落下去,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杜望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躲开。杜望叹口气:“其实月生不会在意的,最开始你就是如今的模样。”
张秉梅苍老的手掩住眼睛,浑身都在发着抖:“但是我在意。”
不到凌晨的时候,门被轻轻敲响了。
杜望是和衣睡在店里的,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他推开门,门外是白发苍苍的张秉梅。
他变回了年老的模样,甚至显得更老,映着身后大街上的积雪,满眼都是苍颓。
杜望冷笑一声:“我杜某人的铺子,也是你这种人说烧就烧的?”
死一般的寂静。张怀仁知道杜望必然有奇异之处,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但酒气上涌,居然痛哭起来。杜望站起身,声音淡淡地说:“凡事自有因果,当初是你自己走进我的铺子,亲自为你爹请的轿子,如今又能怪谁呢。还请回吧。”
张怀仁走了,阿和吮着指头,糯声糯气开口:“阿和瞧着,那个大叔也挺可怜的。”
月生说话间就要敬第三杯,杜望正要想办法劝住,门“嘭”的一声被踹开了。
寒风裹挟着酒气钻进来,荣和二宝吓得瑟缩在角落里。杜望倒是连屁股都没挪一挪,抬眼看着醉醺醺的张怀仁:“这不是张大爷么?小店打烊,若是请轿子,还请明天早些。”
张怀仁拎着酒罐子坐下,脸色潮红:“我只问你一句,怎样让我爹变回来?”
张秉梅仓皇跑下石级,连手杖都顾不得拾。他的两条腿松快有力,眼前的景致水洗过一般清亮。鸟鸣花香,都较之以往更清晰地被感知。张秉梅站在山脚下平定喘息,伸手拭汗,手腕上的皮肤也是光洁的,露出充满生命力的青色血管。气宇轩昂,让来往姑娘都投来爱慕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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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望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两个胖娃娃一边一个抱着他的裤管,也是笑吟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