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却已经蹦蹦跳跳去了流云尼玛的身边,“谁说我欺负人啦,我不过是让这个懒家伙赶紧起来干活嘛。”
流云尼玛没有搭理她,走到多咄身边,上下打量:“你也是个神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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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咄语塞,脸涨得通红。喇尔扎措人里,有人在十五岁之前能见到神的真身,起到沟通人和神的作用,是为神侍。神侍并不是什么神都能见到,作为山神西亚尔的神侍,多咄只能看见西亚尔的真身。全族几千年来,只有头人的公主流云尼玛,是受到了天神的祝福,能够看见所有的山神和湖神,别人自然不能跟她比。尤其是多咄。
三岁那年,多咄被选为神侍,因为他在测试中准确描述出了神庙中,寻常人看不见的山神莲座。然而跟别的神侍不一样,多咄从来都没有见过西亚尔。无论是在神生之夜,还是在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夜晚,这些山神和湖神照例要来为族人降福的时刻,别的所有神侍都能从各自侍奉的神那里得到启示,唯有西亚尔,从来没有一言一语,甚至一丝头发,显露在多咄的面前。虽然族中的长老和头人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族人们暗中嘲笑他是被西亚尔摒弃的神侍,多咄是知道的。
这是他多年来最大的心病,这会儿被江南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自然面子上挂不住,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大声驳斥:“你胡说,你懂什么,你不要瞎说。”
“多咄,多咄贡嘎,你在这里偷懒!还不快去把香油添上!”
青草的芳香袭面而来,裴显睁开眼,深邃湛蓝的天像是要迎面压下来,天空中低低的浮云,浮云下雄壮的雪山和碧绿的湖水,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曾经的切身体会,流落在千年时光中的记忆,此时完全恢复。是的是的,在很多年前,世界上远没有裴显这个人的时候,他叫多咄贡嘎,是当惹雍湖畔,喇尔扎错部族中,一名伺候山神西亚尔的神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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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咄耳尖,“故乡?”贡觉玛女神的故乡在哪里?他突然想起流云尼玛告诉他的,他们都是天神的子女,来自天界。
贡觉玛突然回过头来看他,眼神晶亮,如同神界的光芒,直射入他的内心,又穿透了他,看清了凡尘遮掩住的未来。多咄恍惚地想,这位女神的周围,似乎随时都有光芒流动,并且不停变幻着颜色,虽然此刻他们手牵着手,那种神和人的隔阂,却始终无法消弭。
贡觉玛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淡然一笑,松开手,微微叹息,“只是,你跟流云尼玛还不一样呀。”
多咄听见异响,抬头,正看见贡觉玛的身体从镜面中脱离出来,在自己的面前站定。他愣愣张大嘴抬着头,这一天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此时,贡觉玛的真身,就站在自己面前,含笑俯视自己,这样的事情即便最离奇的梦里也不会出现,他已经惊讶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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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觉玛伸手扶起多咄,笑容依旧祥和:“流云尼玛都跟我说了,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的面容不过是十几岁少女的样子,说话却老气横秋,宝相庄严,多咄觉得绝对不是自己眼花,他真的看见这位女神身上散发出玛瑙一样莹润圣洁的光芒。
多咄突然看清楚了,“啊!”的一声向后退去,重重喘息。那是一条有着人身鱼尾的人鱼!少女的面孔,镶嵌着贝壳明珠的长发堆结在头顶,身体像鱼一样在水中自由的摆动,正冲着多咄招手。
“传说中当惹雍湖的女神贡觉玛是一位人首鱼身的姑娘,她性情柔和,心地善良。她每天在当惹雍湖底游弋逡巡,守护着圣湖的安宁祥和。”流云尼玛的声音再次无声从心头流过,似乎是专门在向他解释,多咄看过去,流云尼玛果然看着他微笑点头,“多咄,还不来拜见贡觉玛女神?”
多咄只觉得手脚发软,也顾不上再追究这究竟是是真是梦,扑通一下跪倒,以头触地,口中喃喃不断地念着女神的名字:“贡觉玛,贡觉玛……”又始终觉得这样还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真挚的敬畏,必须要更加卑下虔诚。他伸直自己的四肢,整个人爬在地上,行出五体投地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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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咄茫然站起来,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又揉揉眼睛,环顾四周,“我是在做梦吗?”
“你掐掐自己的胳膊,如果痛的话,就不是。”
流云尼玛终于放开手,松了口气,朝着红光传来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多咄惊异地发现她居然可以在水中说话:“贡觉玛,幸亏你赶来了。”
红光逐渐开始耀眼,映得多咄什么都看不见。那歌声,暖流,红光,这一切都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神奇的梦。他不再争扎,索性放开手脚,闭上眼任自己在水中沉浮。一股水流带着他的身体,向湖心深处缓缓漂去。
“传说中的贡觉玛女神住在当惹雍湖心底四四方方的宫殿中,宫殿的墙壁上嵌满了宝石,会在月光照耀湖面的时刻散发出瑰丽的光芒。每逢红色的宝石光从宫殿里发出的时候,贡觉玛女神就会坐在宫殿的屋顶上放声歌唱,吸引湖中所有的生灵前来朝拜。”
“很快就不会冷了。”流云尼玛安慰他,继续朝湖心走,多咄却没有动。她诧异,“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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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咄冻得牙关打磕,声音发抖,还是大声说:“流云尼玛公主,不管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都回跟着你去。即使是死,我也愿意!”
霞光下,她的笑容绝美恍惚非人世所有,多咄心魂**漾,满腔的疑问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好不迟疑地将手交过去。
流云尼玛握紧,说:“你要相信我哦。”
多咄大力点头,目不斜视。
过了一会,流云尼玛忽然回头冲他一笑,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她算定了多咄回答不出来,继续道:“我是带你来见一个……呃,一个人的。”这么说着,脸上露出小小狡猾的俏皮。
“见谁呢?”多咄四处张望,离这里最近的毡房也要走很远的路,他的确不知道在这个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会见到什么人。
“再等等……”流云尼玛抬头看天,夕阳西下,一弯皎白的月亮不动声色地悬在半天上。
“因为,”裴显有气无力地笑着,“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弃过去一直相信的事情吧?”
那人蹲下来,他身后的光耀得裴显睁不开眼,但是真真切切,那个人的声音像是从天际飘落:“没错,我的脚被一个人束缚在了凡尘中,她的名字叫做流云尼玛。”光线变幻,裴显感到他的目光第一次真切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听见那个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熟悉:“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多咄。”
多咄?多咄是谁?为什么那么熟悉?多咄贡嘎?裴显觉得心里的那一层壳开始龟裂,碎片一一剥落,被掩藏了很久很久的一点什么开始清晰地浮现。那是是一池湖水,一壁雄山,或者是高飞的雄鹰身上迎风竖立的羽毛。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记忆在蜕变,那人身上的光芒照进了他心底很深的地方,年代久远的故事重新萌出新芽。
“那么现在呢?”
“现在……”流云尼玛仍然淡淡笑着,只是笑容中多了些无可奈何,“念青唐古拉才是高原最大的神,他现在喜欢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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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流云尼玛收回手,还是轻轻地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多咄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惆怅。江南牵来一头雪白色的牦牛,流云尼玛坐上去,微笑着说:“江南,你先回去,我带多咄去一个地方。”多咄突然发现流云尼玛真的很喜欢笑。让他觉得只要这个深得天神眷宠的女孩笑容不改,当惹雍湖畔就永远不会有风雪肆虐,不会有苦痛饥馑横行。
五
“才没有!”江南嘴利,连连喊冤:“是他自己……”
“是我自己……”多咄抽噎着打断江南的话,“流云尼玛公主,江南没有欺负我。我得不到西亚尔的神谕,一定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我……”他几次张开口,都没有勇气说下去,只是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呜咽。
“是你怎么样?”流云尼玛明亮的目光驻留在他身上,多少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声问道:“你以为,是因为你不具备神侍的资格,所以西亚尔才不给你神谕,对吗?”
这一说又触到了多咄心中隐痛。山神祭祀,通常在每年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那一个月里举行,之前七天之内,诸位山神都会通过各自的神侍传达意旨,表明对祭祀的要求,族人根据神侍的转述筹备祭品。可是因为多咄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西亚尔的神谕,所以族人在祭祀山神的时候,便只能把西亚尔给绕过去。每次祭祀看着别的山神神坛前丰足的祭品,多咄都惭愧的要死。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天神的祝福,当年认出西亚尔的神座,一切都不过是个误会。
“是……”面对流云尼玛的问讯,他只能更深地埋下身子,无颜以对。
“怎么?”流云尼玛见他不说话,仔细想了想,便明白了,轻轻笑着,宽慰道:“西亚尔没有神谕,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内疚。”
“你……”流云尼玛不紧不慢地说:“你抬起头来。”
“小人不敢……”
江南不耐烦,嗤笑道:“喂,你刚才不是很硬气吗?怎么现在连头也不敢抬了?”
接下来的事情,裴显到后来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真实发生了的,还是自己的幻觉。阴霾几乎在瞬息间消弭于无形,点点光芒从天空的各个角落闪过,五颜六色,烟花般绚丽。隐藏在迷雾后面的那张面孔逐渐清晰,身形也逐渐显现。
裴显忘记了呼吸,身上被大大小小的冰雹砸的伤处还火辣辣的烧痛着,背后冰雪冷洌的侵入皮肤,还有身下扎西喃喃的呻吟,都让他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眼睁睁看着任何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那个传说中的恶魔,西亚尔,高高站在半空,五彩的霞光在他周围汇聚,光彩映亮整片荒原。远处大雪山上坚冰绝壁也在这样光芒的照耀下,幻出水晶般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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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美丽的公主,小人也蒙天神赐与过浅薄的福分,有幸成为神侍。”多咄连头也不敢抬,声音激动地直发抖。
流云尼玛微微皱起眉头,年轻美丽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看了看低低埋下头去的多咄,又回头看看身边无辜闪着大眼的江南,摇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难道你们刚才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多咄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是不满意自己的回答,一颗心怦怦地狂跳,腰弯得更低,几乎就要触到地面。感觉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江南紧张地更加不敢妄动。同为神侍,他与流云尼玛之间的天差地别还是清楚地,人们都说,流云尼玛是几千年来,最得天神眷宠的一个,在族人的心目中,除了达尔果的八位山神,以及贡觉玛女神外,流云尼玛,应该是最接近神的那一个。
“瞎说?我是瞎说吗?”江南鼻孔朝天,根本懒得跟他多说,趾高气昂地指使他:“还不快去把香油添上,不能得到山神的欢心,你自己也不去想办法,唉……”她老气横秋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都替你着急。”
“江南,你又在欺负谁呢?”清亮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江南和多咄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一个年轻高贵的女子,天青色的的藏袍,腰间系着五彩霞霓般的氆氇,长长的头发辫成无数细辫,发间缀满白色格桑花,正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个。
多咄连忙躬下身子,垂手过膝,恭谨地问好:“天神赐福的公主,流云尼玛,祝你永远安康吉祥。”
“多咄,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倨傲的语调也掩不住声音里的稚嫩,多咄懒洋洋地朝说话的人望过去,那是有汉人血统的江南,是公主流云尼玛身边贴身的使女。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是就要去吗?你催什么?”多咄慢腾腾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添香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我来做?我是神侍,不是伺候祭司的侍童。”
江南斜着眼看他,鼻子里不屑地嗤笑,“神侍?你见过西亚尔几面,传达过什么样的神谕?就自称神侍了?你都十四岁了,要是再见不到山神真身,就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神侍,连当惹雍湖里的银鱼都会笑话你的。”
多咄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什么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才能明白,贡觉玛女神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中,那无法抑制的悲伤和失望,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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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觉玛一边拉着他的手,走向宫殿中央,一边絮絮低声说:“你不要怀疑自己,你是天神选定的神侍,而且比别人都强。你能像流云尼玛一样,看见我们所有人的真身。这是天神给你的礼物。”
多咄混混沌沌任她拉着,只能呆呆地点头,回头看看站在远处不动的流云尼玛,又看看拉着自己一步步朝前走的贡觉玛,突然像是醒悟过来,大声惊呼:“你的腿……你的腿……”
贡觉玛停下来,有些愕然,旋即笑了,“没错,在这个宫殿里,我也会有一双腿。”她神情有点怅惘,仰起头,像是望着宫殿的天顶,深邃的目光却穿过了一切阻隔,深入到无人可以企及的高远之处,“只有在两个地方,我能像一般人一样用腿行走,一个就是这个宫殿里;还有一个……”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是我的故乡。”
“你就是多咄贡嘎?”贡觉玛的声音祥和温柔,听在耳中心灵突然有一种少有的宁静。
多咄头也不敢抬,口中称“是”,眼眶突然潮热,终于见到神了,这么多年以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耻辱,似乎瞬间被洗濯干净。他的脸埋在地上,失声痛哭。
流云尼玛并不去劝解,看着他恸哭的背影,深深叹息。贡觉玛似乎想扬声说什么,却又改变的主意,身体一探,“哗啦”一声,水晶镜面溅起水花,她的身体穿过镜面进入宫殿。
一直支撑自己的力气消失无踪,他的头软软埋进冰冷的雪地里,叹了口气,有些明白了,前半生对于雪山难以名具的迷恋,终究,是着落在了这里。
四
风云流**,日月逆转,岁月迅速抽离,裴显发现自己血肉思绪尽皆风化于历史尘埃中,神魂逐渐回归到千年前的那个肉身中去,再次睁开眼之前,他隐约已经知道将会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
多咄迷迷糊糊没有多想,伸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就拧了一下,用力过猛,疼得自己忍不住低低呼痛。流云尼玛清朗的笑声在宽大的宫殿里回**,多咄这才知道她是在捉弄自己,脸又涨的通红,可是看着她笑意盈然的美丽面孔,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嗫喏半天,才讪笑道:“流云尼玛公主,你欺负人!”看来江南喜欢欺负别人,也是有原因的。
流云尼玛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多咄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面对着那面水晶镜面。隐约中,他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是还是不大相信。镜面上的涟漪渐渐消失,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深处,快速接近,很快到了近前,形态上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鱼,可是,可是……
流云尼玛的声音在多咄的心头流过,感觉周围的水流似乎静止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一座宽大明亮的宫殿中,周围一滴水也没有,自己的身上也干燥清爽。他环顾四周,发现照亮整个宫殿的光线,来自墙壁上明亮闪烁的宝石明珠。宫殿里有一面巨大水晶镜面,一堵墙那么大,一个白袍长发的少女站在水晶镜面前,细细观察着镜面另一边摇曳游走的水草和鱼虾。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镜面,一圈涟漪在平滑的镜面上**漾开来,吓得外面的鱼群突然散开。多咄被这样奇异的情景迷住,“咦”了一声,惊动了那少女。
“醒了?”声音里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多咄,欢迎你来到贡觉玛的宫殿。”
流云尼玛一怔,知道他误会了,拉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柔声说:“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是带你去见贡觉玛女神呀。”
“啊?”多咄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神的功夫,流云尼玛当先一头埋进已被夜色染成深蓝色的湖水中。多咄被她一拉,也不由自主扎进水中,冰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周围一片黑暗。难耐的恐惧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他猛地一动,奋力向水面上挣扎,手却被牢牢地拽住。他低头,看见流云尼玛在深深的水底,仰头看着他,目光好像水中珠贝,明亮异常,满头细辫水草在水波中摇曳,像极了传说中水中魔女的样子。
多咄无可自抑地张口大叫,湖水从口鼻涌进来,流云尼玛几乎拉不住他。忽然一道柔和的红光从水下很远处传上来,陷入狂乱中的多咄似乎听见缥缈柔和的歌声,随着**漾的水流将自己包围。一股暖流从心口的地方融入他的身体,歌声越来越清晰,是一个女子梦语般的呢喃,红光逐渐映亮周围,以至于多咄以为自己处身在一个奇异红色的世界里。
于是流云尼玛带着多咄涉进湖水中,朝着当惹雍湖的中央缓步行去。湖水冰凉刺骨,激得多咄浑身一震。流云尼玛紧紧拉住他的手,“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水面渐渐漫到了两个人的胸口,略微沉重的压力让多咄有点呼吸困难,流云尼玛转过头看他,脸上笑容依旧,“冷吗?”
多咄点头。
湖水在夕阳的映衬下微微起了变化,原本的湛蓝逐渐深沉,点点粼光因着夜风坚强,水面**漾而逐渐连成了片,闪着霞光的水面。流云尼玛从牦牛背上跃下,沿着湖水的边缘漫步而行。多咄不知道她的用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太阳终于全部隐在了雪山的身后,天空只留下一抹血红的霞光。流云尼玛抽出一支横笛,放在唇边。多咄认识那只横笛,据说是贡觉玛给她的圣物。
笛声乍起,清越穿空,惊飞湖边水鸟,连湖水都仿佛被惊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流云尼玛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忽然说:“是时候了。”转头向多咄伸出手:“跟我来。”
多咄很想问现在的念青唐古拉喜欢什么了,可是流云尼玛却将脸转向湖心的方向,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他隐约听老人们提起过,以前的头人,流云尼玛的祖父,曾经是拉萨那位伟大赞普身边重臣,因为一些事情回到了喇尔扎措,还带回来了流云尼玛的祖母,一位从大唐来的美丽女子。江南的祖上,似乎也是那个时候,一起来的。所以江南的祖父为了寄托思乡之情,才给她起了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耀目的阳光给湖水披上了一层银亮粼光,清风送来雪山沁凉的气味,多咄看着流云尼玛的发丝在风中飘飞,便想,谁是最大的神,喜欢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喇尔扎措是不是能找回昔日的荣光,也不重要,只要这一刻能延续下去,什么都无所谓了。
当惹雍湖像一块湛碧的翡翠,镶嵌在达尔果八座雄峰中间,从天地初创之时开始,就在高原上静静迎接着从天界投射下来的天光和云色。这里离天界非常接近,甚至比高原上诸山之主念青唐古拉山还要接近,所以,这里得到了天神的另眼看待。
“天神让他最心爱的九个孩子住在这里,他们就是达尔果的八位山神,还有我们的贡觉玛女神。”流云尼玛驱使着白色牦牛缓步走在雪山碧水之间,一边对跟在一旁的多咄说起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传说,“所以我们喇尔扎措是与众不同的,我们得到了天神子女的看护。在以前,喇尔扎措是高原的中心,所有的人,都要带着他们的贡品到这里来朝拜,因为这里有神山圣湖,天神会直接听到他们的祈祷。”
她停下来,望着八座高高的山峰,现出向往的神色来,“长老们告诉我,那是咱们喇尔扎措最荣耀的日子。”
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很深的恐惧,突然被点破,多咄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他抬起头,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流云尼玛天光一样剔透的眼睛,“是,我想,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神侍。”
“是吗?”流云尼玛不置可否,仍然仔细打量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多咄的眉心。
多咄浑身一僵,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阳光般的温暖在眉心处徘徊不去。他一动也不敢动,少年易感的心渐渐在流云尼玛身上花香的味道中沉醉,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有了一种舒爽的惬意。他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那笑声轻软,听在多咄耳中,如同被羽毛扫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浑身上下流过微弱的战栗,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股热潮直奔着眼眶而去,长久以来的积郁不受控制地随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宣泄而下。
“这是怎么了?别哭呀,”流云尼玛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她是头人的女儿,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众星拱月一样,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眼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半大的少年突然在自己面前失声恸哭,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急转头就责备江南,“是不是你刚才欺负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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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的声音依然温和,“你抬起头来。”
多咄这才依言而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流云尼玛对视,一接触到对方明湖天光一样的眸子,心头便忍不住猛烈跳动,耳根子有一种烧灼的感觉。
流云尼玛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侧头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对了……你是侍奉西亚尔的那个神侍吧。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历次山神祭祀上,你都没有参加。”
狂风早已经停下来,被扬起的雪雾飘飘****落下,狂风起于微澜,止于瞬息,若不是破碎的帐篷还散落在雪地上,谁能相信就在分秒之前,那夺人魂魄的狂躁风暴还在肆虐?霞光映在雪地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霓虹的天地,裴显怔怔看着天空那个披着霞光的人影,半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神界的万丈光芒?
天光渐亮,早前喝了烈酒,之后逃命般的狂奔,耗尽了裴显所有的力气。眼皮渐渐沉重,他精神恍惚,像一条脱水的鱼倒在雪地上,看着天上的人缓缓落在自己身边,一股带着花香的风轻轻拂上他的面孔。裴显发现自己正在看着那人微笑,他听见自己问:“你是神的孩子吧?披着天界的荣光,来到尘世,你爱上了凡尘的公主,是吧?”他已经精疲力竭,却还在强撑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总觉得对方的答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为什么你想知道?”那个被光芒笼罩的人,面容隐藏在光晕中,看不真切,只有明亮的目光,穿透一切阻隔,直射入裴显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