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好一会儿的精神,灵渊才四肢麻木地挣扎着从那泥淖中站起身来。在泥里泡得久了,整个身子都变得粘糊变重,对灵渊这样穷得穿一身破布的时候,都要两三天去河里洗澡的人来说,实在不同寻常。然而他这会儿真不能顾及到自身,也不能思考许多,只觉得心里空空****,似是失去了什么而不得回还,眼窝里已经没有泪水可流,喉咙里也是一阵火辣辣的焦灼。
情绪的亢奋和爆发,总只是一时的,不能长久。在最初那一股猛烈到几近令人疯狂的愤怒和绝望过后,残留在灵渊体内的便只有麻木和虚无,自叫他晃晃悠悠,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遍地尸骸的桃源遗迹中恣意行走,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可看哪里都是亲切眼熟,越看越觉得昔日美好,便愈发衬得今日凄凉。
走着走着,灵渊的心神忽然一动,便见得这月华如水银泻地的山谷中,似乎还有另外一道光源,吸引了他的目光,转头朝村子正中堆积成山的骸骨堆瞧去。便只见那一堆骸骨层层叠叠,如玉的骨骼在月华下光洁如水,却是层层骷髅堆叠,这会子竟是双耳双眼,一鼻一嘴之中发出了淡淡的荧光来,就像是这些骷髅有灵有应,重得了生机,这便要显灵,与灵渊交谈一般。
说着话,虚皇迈步就是上前,眼看着一只手就要按在阿难陀的脸上。阿难陀脸上也是一副挣扎恐惧神情,正想高喊什么,就听得遥远处地底间,来一声似人非人的嚎叫,隐约间七个“杀”字扶摇直上,直冲云霄,血意森然,便叫虚皇动作一凝,颔首道:“你这运气,本尊都不得不服。天要放你,本尊便顺天而行;尚有比你要紧的人,等着本尊。正伦子乃是本尊爱徒,不容有失,‘杀一还百’,便望你珍重。纵是中原九五至尊的皇宫内院,本尊亦来去自如;真到了不得以的时候,你就不要怪我。”
话音未落,就见虚皇的身影一动,原地消失,消散在周遭虚无之间;只留下昏迷不醒的正伦子,与满脸忿怒怨恨掩藏着畏惧的阿难陀,相顾无言。
桃源乡八面环山,坐井观天,四时不分,八节不辨,向来雾隐干湿,天地相蚀,又受到周围奇门遁甲阵势的影响,与世隔绝;若无外来举动影响,几百年几千年也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丝毫变化,便见了风水地势险要。
人死三尸寂灭,五气归虚,便是精气一散,魂魄不存,尸骸骨原不会有什么灵异。这骷髅头发光的诡异场景,若落在别人眼里便是多少要叫人心寒,可这会儿灵渊看着,却不觉得丝毫恐怖,甚至莫名萌生出一股子亲切熟稔之感,便被吸引,缓步上前。
伸手捧起一个骷髅,也不知是村中那位乡邻;灵渊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在悲愤之中,失手捏碎了某位乡邻的头骨,便是心中生出一股子愧疚,便愈发小心对待手中的骷髅。这骷髅先前孔洞中都有荧光,这会儿被灵渊捧起便是恢复了正常,就像是得了安抚和解脱一般,却愈发叫灵渊觉得不解。一时又听得喀拉拉一阵响动,抬头便见了一应尸骸震颤不休,便是灵渊捧起这头骨,打破了尸骸间原本的平衡,这会子尸山就要垮塌,便叫他本能运功后退,只逃出三丈去,就见得那做白骨小山轰然倒塌,一时骨骸碎片飞溅,竟露出一座两人高,丈许宽的石碑来。
也正是因为这等藏风纳水的地势,才有一众乡民十六年前遭逢浩劫,周身血肉都在风吹日晒中化作虚无,一身骸骨到还能得以保全;这些骨骸虽不曾经过收敛和掩埋,到如今倒也还一应完整,甚至因为骨髓化去,血污脂秽尽皆不存,令这些骸骨愈发光洁,几有玉化的征兆。
等灵渊缓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他先前骤然倒下,刚好是仰面朝天,幸得没有被泥淖糊住口鼻憋死,这时候才能回过神来。一睁眼,灵渊便见了中天当空的一轮明月,恍惚间想起今日原是十六之时,又是见月光蒙昧惨淡,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着手处尽是骨骸碎片,便叫他又是难以自持,直愣愣平躺着泪流满面。
是要谢天谢地,这月光惨淡倒也解人愁怀。先前一口气没喘上来而憋闷过去的灵渊,这会儿在皎洁月华下,倒也得了些许宽慰和释然。又是他跟阿难陀吃了几天斋,听了几天佛,虽然那阿难陀讲法时不堪入耳,寻常寺庙里倒也有早晚功课,诵念经文,多少能疏解心绪,开解心怀。便叫他这会儿再不似先前那般激动,只躺在泥淖中望月自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