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顿了一会,缓缓说道:
“此乃大凶之忌兆,悲,不可往。”
从巫尞那儿回来后,诺么的梦并没有消失。
“山南山,
山南秀,
仗矛携弓大步走,
捉了只大红公鸡,让诺么抱着。从房脊扯下三串肉干,从鬲罐里盛出三块粿粑,妈妈用篮子挎着。娘儿俩涉过了两道子川,翻过了三道子梁,来到了一个名叫玉仓的大寨子,找到了巫尞的家。
巫尞人老了,巫尞眼瞎了。巫尞摸摸公鸡的头,公鸡咯咯叫,巫尞脸上的皱纹拧成了笑;巫尞闻了闻肉干,肉干喷喷香,巫尞拍着干枯的双手拉长腔。
听说是来问事,那巫尞浑身一抖就滚在了地上,翻着本来就瞎着的白眼不喘气。等她有了呼吸坐起身来,就变成了一个壮年男人的声音:
“披上胡枝子花!”另一只鸟说。
“披山萩兮执电矛,
振长风兮戮戾魈。”
“山咕噜子会驮你上山!”一只鸟说。
“山咕噜子当然会驮你上山!但是你要打败它!”另一只鸟抢着说。
“我根本就打不过山咕噜子!”诺么嚷嚷着说。
“我们当然知道!要山咕噜子驮着才能到山顶上去。”另一只鸟抢着说。
山咕噜子?山咕噜子是个什么东西?诺么心里想着。
“你们根本不知道山咕噜子在哪里!”诺么冲着两只鸟嚷道。
……
“真是两只笨鸟!”诺么见两只鸟不理他,忿忿地说。
“你才是笨鸟!”两只鸟一齐说。
“他不是只人,他有个不怕冷的屁股蛋!”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我想问一下,怎么能到这山顶上去?”诺么昂起头望着它们说。
“他在给你说话。”一只鸟说。
想到这诺么坐起了身来。太阳已经高过了东边的山麓,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照在小溪上。诺么听着溪水的流淌声,看着小溪,突然,他的心里一激灵,我为什么不沿着溪水上山!
想到这,诺么起身就沿着溪水往上走。
走过了半山腰没多远,诺么就失望地来到了一个黑潭边。潭不大,四五步宽的样子,潭的中间咕嘟咕嘟地冒着泉水。诺么捧着泉水喝了一口,转身想下山。就在这时听到头上传来了说话声。
“是人!”一只鸟说。
诺么转身进了山洞里拿出了弓箭,挥了挥弓箭对那两只鸟说:
“再不飞走,我就把你们射下来,烤着吃!”
他讲给阿爸,阿爸说,都到了猎獐子的年龄喽,还做那些没用的梦哩。
每天打猪草、薅秧子、烧泥鳅地忙活着,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可是过了几天诺么又做了同样的梦,同样是一只乌鸦在树枝上哀号,到了第三天的梦里摔下来死了。
诺么想,给阿爸阿妈说也没有用,就把这事埋搁了心里。
“咦,这是什么,这是只人么?”一只鸟说。
“不是人,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另一只鸟说。
“是人!”一只鸟说。
“是我先啄开的!”
“是我先看到的!”
“是我先啄开的!”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诺么砍了四条道,到了山上遇到了峭壁上不去。
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四个方向,诺么又砍了四条道,还是遇到了峭壁,还是上不去。
石刀磨成个残把了,诺么也累倒了。
向南,翻过了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涉过了两条河,再翻过一座山。诺么就看到一片黝黑繁茂的森林,这就是那人说的黑林子了,诺么想。
也不知道诺么在这黑林子里穿行了多少天。林子里暗无天日,有石刀砍不完的藤子,有窜来窜去赶也赶不走的的蛇,还要提防着从背后冷不丁扑来的豹猫。
诺么知道快到青丘山了,因为自己已经不做那个黑乌鸦的梦了。不做这个梦了,他的精气神就好多了。
阿妈看实在拗不过诺么,赶忙去准备了个麻布包裹,给诺么带上吃的用的。
阿爸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望着远天的愁云,叹了口气。
阿妈千叮咛万嘱咐地把诺么送出了寨子,拉着诺么的手说:
那是给稻谷薅秧子的时节,诺么满脑子想的就是每天在田坝里能捉多少泥鳅。
兔肉獐子肉,比不了火燎泥鳅。
每天踏着斜阳,迎着凉凉的山风,拎着用马兰草串起来的一串串的泥鳅回家,是诺么最快乐的事了。向阿爸讨来火种,向阿妈讨来盐巴,听着火塘里木材的劈啪声,听着炭火上泥鳅嗞嗞的冒油声,诺么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连续同样的梦使他开始颠倒梦想,甚至白日都会进到这个梦里,看着那棵大柘树。不堪其扰的他决定找到那个青丘之山,去看个究竟。
一天的清晨,他围上了他的豹皮围裙,捡了根桑矛,把弓斜挎在身上,在腰上栓好了箭囊。
阿妈哭着不让去,阿爸坐在门口削着箭杆,不作声。
过了黑林有青丘。
青丘有神柘,
凤鸾莫敢栖。”
“你想问什么事?”
诺么就把自己连续做着乌鸦在枝头上哀号的事,说给她听。
那男人的声音呻吟了一下,慢慢说道:
两只鸟一边唱着,一边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即翼之泽是由周围的几座山的溪水浸漫而成,水不大,汀洲和野泽各半的样子。泽的中腹有一道隆起的土山,土山的东边长着一棵遮天蔽日的白?(jiù)树,树不远的土山坡上有一个一人半高的洞。
此刻,诺么头上胳膊上腰上大腿上缠绑着胡枝子花,肩上抗着桑矛站在洞口前。
“你能打过山咕噜子!”一只鸟说。
“山咕噜子最怕胡枝子花!”另一只鸟抢着说。
“扔掉鹿皮围裙!”一只鸟说。
就这样诺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同一个梦。做到第九次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开始恍惚了,他开始腻歪这个梦,这个梦好像在拉扯着他的心,想把他扯开成两个不同的人。
心里慌慌的,他又告诉了阿妈。
阿妈耽心了,阿妈害怕了,阿妈说,带你去瞧瞧啊。
“我们知道!”一只鸟说。
“我们当然知道!山咕噜子住在南边的即翼之泽里。”另一只鸟抢着说。
“山咕噜子根本不会驮我上山!”诺么嚷嚷着说。
诺么心想,这是要和它们吵架,它们才和我说话。
“你们根本不知道怎么能到山上去!”
“我们知道!”一只鸟说。
“他是在给你说话!”另一只鸟说。
“他在给你说话。!”一只鸟说。
“他是在给你说话。!”另一只鸟说。
“这只人真坏,躺在溪水里弄脏了水,害得我们飞到上面来喝水,他还跟了过来。”
“他不是只人!”
“他是只人!”
两只鸟赶忙扑楞起翅膀飞走了。
第二天的早上诺么醒来,没听见鸟的吵架声。他的心里就有点后悔,昨天不该把那两只鸟赶走,说不定它们知道怎么到山顶上去呢。
吃了点东西,诺么来到了小溪,他躺下来把自己泡在溪水里。心里想,我来到这里就不做那个怪梦了,我现在回去呢?回到家里是不是就不做这个怪梦了?回到家里如果又做起那个梦呢?不行,我不能回去,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
“不是人!”另一只鸟说。
“是人!只有人的屁股蛋才怕冷,大热天也用兽皮捂着。”一只鸟说。
“不是人!”另一只鸟说。
……
诺么出了洞,四下看看也没人啊。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抬头顺着声音一望,看到了栖立树枝上的两只鸟。那两只鸟比布谷大些,身上覆着雄雉一样鲜艳的羽毛,却又没有雄雉那样长长的尾巴。矮矮的蓝色的肉冠下长了个人的脸,短眉圆眼,肉嘟嘟的鼻子下面却是一个小小的尖尖的鸟喙。
“滚开,你们这两只吵人厌的鸟!”诺么冲两只鸟喊着。
管它去,睡觉!
也不知道是个清早还是个晌午,睡得胡里胡涂的诺么被两个人吵架的声音给吵醒了。
“是我先看到的!”
青丘山,正如名字所说的,既不高大也不险峻,山上长满了丛林和灌木,远远看上去,在山巅之上有一棵大树,在阳光之下发着熠熠的光。
没有上山的路。
诺么在山南的小溪边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正好够他住的。在洞里生了堆火,在洞口生了堆火,去去瘴气和虫豸,然后就去河边磨他那早就砍钝了的石刀。
“孩子你早去早回啊,别让阿妈等得哭瞎了眼啊。”
“放心吧,阿妈。”说完,诺么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阿妈直到泪眼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才在叹息声中走回了家。
也就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做起一个梦。
他梦见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不停地哀号。这梦一做就是三天,在第三天的梦中那只乌鸦从树上掉下来死了。
他讲给阿妈,阿妈说,这不是个好兆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