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大笑,“好是好,却需用矜贵的盒子隆重装起,像你这般招摇,就不值钱了。”说完,拖了????到卖匣盒的店铺里,精挑细选挑中了黑漆螺钿花卉纹描金锦盒,衬了柔软细腻的密娥纱,放入那枚青田石。又把数件珠宝首饰摆放成雅致的形状,安置在紫檀嵌画珐琅龙凤纹提盒中,末了,向????讨了没药与安息香调制的合香熏过两只盒子。
凡俗的珍宝顿如点睛的龙有了悲喜哀乐,掩藏在巧夺天工的技艺中。
紫颜依然叹气,“有价可买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宝物。”????耸肩道:“事出突然,上哪里去找无价之宝。嗯,已经很对得起小胡子了。”
“哼,不给就不给,明说是他的一份孝心,我又不会去抢。”????顿了顿,眼珠一转,“我们怎么办?不如,也为他母后备份薄礼?”
紫颜笑道:“你竟不记仇?”
“我是什么人,才不与他这种小气国王计较。”????婉然一笑,一股兰麝香气倏地逸出,“我要让他自惭形秽,明白他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大师之腹。”
侧侧连忙谢过,等绮玉走后,她走到一边认真翻看起来。对了这些珍品,她身体里仿佛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像是与多年故交久别重逢,又如早已慕名的大人物此刻方有缘得见,忐忑得不知该兴奋还是紧张。
手边最近的画卷绘了一些幽花奇草、虫蝶蜂鸟的野逸小件,平易如廊前庭后的景致,因笔法工细中带有疏放,多了几分灵气。她取一件研看了,真迹果然与寻常摹本不同,墨之浓淡焦重清,用笔之描勾皴擦染,乃至赋彩设色的厚薄鲜暗,无不生气盎然,流动灵秀之气,将画者的本意淋漓尽致地描绘。
<!--PAGE 11-->
绮玉望了她微笑,在旁略等了一阵,又道:“隔壁还有好看的,一起来吧。”
侧侧如听话的孩童任由她牵引,来到右边一间错彩镂金的楼阁中,当面一幅立轴观瀑图勾住了她的视线。巍峨青山上,一注飞流浩然疾驰,其后依山傍水的深林中,有小屋偶露檐角。她立在画前看了片刻,那瀑布宛若织女天机织就,雪练般高垂直下,使极静的画布上仿佛溅起急促的水流。
她渐渐被吸入了画中,触手可及的是山间撩人的绿意。至于所谓用笔劲练、意境悠远之类的评语,想来竟觉得肤浅,只为这刻的入神深深陶醉。
“这间库房里天下各种料子应有尽有,你有暇就过来看看。”绮玉一眼收尽侧侧的惊喜,侧身让过一边。
侧侧迅速扫了几眼,见有雪色的鱼冻布、细滑的雷葛、黄白的蕉布、纯黑的木棉等,都是少见的布料,喜道:“这些从哪里搜罗的?竟比我家齐全了百倍。”
绮玉笑道:“除了坊主从各地寻来的,还有不少是宫里御赐,很多原是贡品,千金难得。”
文绣坊以前后九堂为中轴线,由穿廊绵连相接,左右分布各间作坊及居室、书房、花厅、厨房等建筑,四周则有溪水相绕,动静有致。屋宇皆用杉木建造,庭院内遍植松楠樟桧,蓊然秀郁,四时如春。
绮玉将侧侧带到各间作坊中,让她见过织工、绣工、缝工、染工等头目,一群姑娘妇人围了她打量说笑,直至绮玉捧出那件龙袍,她们才收了眼中小觑之意,安静不少。
各房里走过一圈,侧侧只觉翠绡红罗,满目衣锦。但见金梭织成日月,纤指翻转针线,七彩霞,千万色,裁就眼前一生花。
“唔,我们五人分工不一,各管着三百多号人。凡浴蚕喂蚕、分箔采桑,以及择茧缫丝诸事,由我调配管束,提花织造则是珠锦掌控,刺绣绘样由瑶世分配人手,剪裁镶补是纱麟负责,至于诸色染料,一并交给二师姐仙织。”
“那大师姐夜笳她……”
“她的事最为繁杂,既要承接宫中和民间的生意,又要约束百余名画工,还要收验我们所出的货。这些事本该由坊主和她共同看管,只是坊主最爱改造织机和新创技法,文绣坊的琐事一律推给了大师姐。我们说她名字里有个‘夜’字,就不得不没日没夜地辛苦赶工,唉。”绮玉无奈地叹气,一千八百多人的绣坊竟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前世是否如春蚕,到死方能丝尽。
夜笳点头示意绮玉,“收好了,等坊主回来看过。”又对众人道,“回去忙吧,再一阵贵妃的诞辰就到了,没辰光再耽搁。”仙织见她冷了脸不肯评点,便没有多话,向侧侧打了个招呼,拉过瑶世一齐去了。纱麟和珠锦朝侧侧赞许地一笑,也自离开,余下夜笳和绮玉两人。
<!--PAGE 9-->
“侧侧新来,六妹你多照应,尽快带她去各房认人,要手下人知道她是谁。”
绮玉嗔道:“珠锦!你这么客气,叫我们怎么做人。”纱麟揽了珠锦的肩,笑道:“狡猾的小妮子,亏你平时说得嘴响,居然有这一手,让师姐们如何下台。”珠锦道:“你们只管破点财,也拿出点好处,新师妹进门岂有空手的道理?”三人闹成一团。
瑶世微笑,见侧侧不知所措,柔声道:“她们向来爱玩,你不用放在心上。”
珠锦连忙瞪眼道:“谁说是玩来着,你们不准小气了,否则坊主回来……”
绮玉见她已先行礼,忙领她到了为首的两人跟前,“这是大师姐夜笳和二师姐仙织。”
侧侧恭敬地叫了两声,抬头凝看。夜笳不苟言笑,裹在一袭银灰色凤纹绢衣中,一张脸生得冰雕玉琢般无可挑剔,十足的冷美人模样。听了侧侧的问候,夜笳微一颔首,并不多言。
身边的仙织穿了秋香色??丝大袖衫,巧笑盈盈地对了她道:“你就是侧侧?
侧侧一愣,明明要两人才能运转的织机,青鸾竟能一人控制?
“这就是坊主今次为何不在的缘由,她设计了新的织机样式,特意去吴霜阁寻丹眉大师,请他依样打造出来。如果坊主的设想无错,今后再复杂的提花纹样,也能一个人完成了。”
侧侧默然不语,她终于认清了与青鸾间有如天渊之别的落差。她尚在为绣完一件龙袍沾沾自喜,青鸾已经走得更高更远,她甚至沾不到师父的一片衣袖。
次日清晨,废寝忘食劳累一夜的侧侧趴在桌上打了个盹,脚下一团茸茸痒痒的小东西蹭来蹭去。她猛地睁眼,“喵呜”一声,惊跑了进屋玩耍的野猫。
侧侧一身冷汗,连忙去摸绣了大半的金龙,黄缎完好地在指尖滑动,宛若一束乖顺的青丝。她安心笑了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香案,半卷的桑皮信纸是通往外域的钥匙,再忍一忍,她就能打开那个宝库,纵情地感受紫颜与????两人经历的旅途风霜。
她略作梳洗,随便寻了吃的,又静坐在桌前继续未竟的劳作。如是七日通宵,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居然赶上先前一月的绣工,将整条龙绣制完毕。她说不出的雀跃,抖开整幅明黄素缎来看,织金孔雀羽的龙纹有了灵性,仿佛要撑破缎面踏浪而出。轻轻抚摸金龙的鳞片,她微笑着说道:“你是大哥,要为弟弟们做个好样子。”
侧侧赧颜道:“侧儿学艺不精,能来文绣坊真是太好了。”
绮玉呵呵一笑,收起龙袍,牵了她的手往绣坊里走,“我先带你里外走一遭。真是怠慢,光顾了念叨,忘了一起见过师姐们。来——”
进到绣坊内院,扶疏掩映中数十间大屋整齐排列,绮玉拉过一个绣工,嘱咐两句,那人领命而去。
只是,你是依据牡丹与灵芝的寓意绣的?”
侧侧汗颜道:“我……不知道……”
“牡丹加玉兰、海棠,意即‘玉堂富贵’,折枝牡丹寓意富贵接子,缠枝牡丹是延年富贵,牡丹团花则是富贵团圆。而灵芝加上蔓草是指延年长寿,加寿竹就成了灵仙祝寿。你用了牡丹与灵芝,寓意是富贵长久,倒不算用错。”
“那龙袍上这九条龙,又有什么讲究?”
“姿态有所不同……”侧侧涔涔汗下,没想绮玉当头一问就难倒了她。
“你可知什么是行龙,什么是云龙?正龙、坐龙、升龙、降龙、团龙又是什么?”她捏起龙袍随意一??,“你最先绣的是右肩上的正龙吧?”
两年不见,绮玉眉宇间逾见英挺,她抬手接过侧侧递来的包袱,笑道:“你来得不巧,坊主出门去了,恐怕要再过十几日才能回来。你也莫担忧,这里有很多新鲜的东西,一时半会儿绝不会闷。”说笑完了,顺手打开包袱,拎起那件金灿灿的龙袍端详。
侧侧先是失望,见她拿出龙袍又兀自紧张,揪着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是初次由织绣师评判她的绣艺,任这龙袍如何金鳞夺目珠彩照人,倘若听到绮玉一句叹息,再华美的衣裳亦蒙尘染灰,有如白玉微瑕的遗憾。
“没想到你能赶得及满绣龙袍。”绮玉捧了龙袍沉吟。师姐妹中有这般快手的,不过十指之数,文绣坊今次迎来的不是庸碌之辈。
的弓箭,听得见内心的脆响。她就要去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样自由高飞在蓝天。
半个月后,依照绮玉留下的地图,侧侧辗转来到了文绣坊所在的安城云凤街。
当街立了一座形制华丽的三间四柱琉璃牌坊,上书“绣冠天下”四字。往里走,迎面先过一青石桥,桥下是四五亩之大的荷花池,亭亭净植,清新的莲香扑鼻而来。再是一道连绵的粉青高墙,中开一红漆铁皮大门,门前古树繁蕤,交柯连阴。远远一望,内里屋宇沿丘陵起伏,飞檐连亘,鸳瓦排云,直有千余间之多。
等又到一年春来时,一件宝光四射、气韵完备的龙袍终于制成。那日正值侧侧孝服期满,蓬勃的阳光暖暖地遍照山谷,她恭敬地在坟前磕头归来,又在爹爹的神主牌位前祷告过了,将孝服恭敬除下。
那一刻仿若蜕壳重生,变成另一个自己。
<!--PAGE 6-->
就当在给紫颜绣制新衣。一想到他,她满心悦然,持针的手如拨弄管弦,笙簧天籁清越流淌。仅有灵性是不够的,唯有蕴了心底里的深情,让那灵性有了血肉的依附,才能耀出婉转流离的美。
像一个人的真情真性。
这件龙袍,应锁入她曾经的寂寞徘徊、无助哀伤,密密叠叠收起一腔少女心事,再换过一身卓然风姿,把荒芜的日子折成缎地上满绣的风景。
直至她清理紫颜与凤笙的两个布偶,看见它们身上的夹缬纱罗彩衣,花纹间流淌脉脉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这些清丽的纹样没法与龙袍的精致比较,却是她怀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当见到就是一片欢喜。
相较而言,她确实花了无数精力在龙袍上,但那其中没有丝毫个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为君临天下的帝王绣这件龙袍。绣龙袍或是绣帷帐,她一样会花同样心思,只要这是进入文绣坊的敲门砖。
龙袍绣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对它的轻视,内疚和后悔已然来不及。
“应该能飞到库木城吧!”侧侧抚着朱雀闪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谷里幽幽北风回旋,朱雀抖了抖身,蓦地从她手里挣脱,一飞冲天。
两处凝眸望北斗,一行书寄思千行。她与紫颜,这般遥遥相望的日子,还要继续耐心地坚守下去。
这年冬天,侧侧没有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龙袍上。朱雀传信之后,她想起紫颜已无法再回信,索性断了念头,尽心绣着剩下的每条金龙。
她兀自发着呆,耳畔扑簌风响,一只灰黑的鸽子飞进屋内,安静地停在桌上,鸽笼里的两只立即呼应共鸣。侧侧心头惊喜,这是紫颜手上的玄武。
她想到一直不曾向两人报平安,不安地打开信笺。今次只有紫颜写了几行字问候,称两人将在西域库木城过年,为她买了礼物,请她勿要挂念,而后问她沉香子的墓园是否安好云云。末了嘱咐她天寒地冻,努力加餐。
侧侧搁下信纸,怅然地想,他们忘了说石都的事呢。
竟是一只飞回的鸽子,侧侧记得紫颜按苍龙、玄武、朱雀、白虎给它们起了名,这只正是白虎。鸽爪上系了加蜡砑光的桑皮纸,她解下展开看了,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小字,是????与紫颜的亲笔,尤带一股清香。
紫颜的话寥寥无几,仅写道:“见字如晤。北地山川寥阔,风烟如绘,景物人情与中土迥异,妹有暇当游之。夏时苦热,望静心为上,勿以吾二人为念。”
字字如莲花,侧侧反复读了数遍,一笔一划印在心里,才去看????的文字。
侧侧悬了的心越发吊起。之后的几日,她念及于此总会反复思索,贵为一国太后的人会有何心愿?然而答案不了了之。紫颜和????的另一只鸽子也再没有飞来,侧侧几番想到难解处,恨不能让一只信鸽飞去相询,然而舍不得仅有两次的传信机会,终没有真正去做。
等她绣完了龙袍,一定有日会知道那个心愿。她如是想,以此鞭策自己尽心竭力,不为他事所惑。
等又过去半年,金龙已绣了一半,日月山纹被她闲时抢先补上了,龙袍的正面有了大致的模样。侧侧欢喜之余,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紫颜他们的消息。她在这些日子里,除了上坟、刺绣就是到菜地里松土、施肥、捉虫,纯然是个不问世事的乡间女子。她忙得无暇休息,每日用膳全是应付,身形不觉消瘦了许多。
石都语气亲切,紫颜看见????面色如霞,有醺然之意。
“如非我们机灵,被你耍了几次,早不知在哪儿流浪受苦。”????佯怒着说道,??了眼石都,见他笑吟吟的,也扑哧一笑,“你说,若换了寻常人被你转手卖了,你的罪孽如何抵消才好?”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甩不掉你们,然而归国心切,也只能一试。如今既已对坐把酒,还惦着过去这些事作甚?”石都哈哈大笑,离席亲自为两人斟酒,“我问过母后,她可否将白茧香割爱,她说如能成就她一个心愿,她自当将此香回赠。”
????此时脾气甚好,附和微笑道:“制香一业有十三种异香之说,白茧香名列其中,我曾在一户官宦人家见过。可惜他所藏极少,不便相赠。难得那回见了你有,不免贪心,叨扰处还请原谅。”
“白茧香有春之桑香、蚕之茧香,还有蚕篮的竹香、蚕女的清香,其配制之法至今成谜,难怪你会心动。”石都侃侃而谈,向身边侍者示意。????心有所感,见侍者点燃了一只凸雕龙纹双耳炉,不多时,人如置身春天的蚕室,耳畔响过切切的齿啮声。
幽香宛如儿时的记忆,忽地掠过心间。
笼子里的鸽子咕咕叫着,侧侧回过神,找碗豆、瓜子给鸽子喂食。等把食物放到笼内,发觉仅有两只鸽子,飞回的白虎不知何时没了,想起紫颜提过的法术,暗自动容。却也蓦地放下心事,如释重负地想,她只管单学尽龙袍中的技艺就好,投入全副精神,不留有一丝遗憾。
整幅龙袍还有八条龙并其他章纹,以及金珠、银锭、方胜、石磬、犀角、珊瑚、菱镜、艾叶八宝等图案,侧侧盘算以后每月绣龙一条,加上满地施绣的辰光,约摸可在两年内完工。想到这里,侧侧专心致志在龙身上用金丝线穿过珍珠,将一粒粒晶莹圆润的珠子粲然排列,使金龙越发灼人双目。
又一月过去,左肩的金龙绣制完毕,侧侧珍重地打开????的信,扫过最后的几行。那两人绝想不到他们的信会被她读成长长的日子,成为像糖果般甜蜜的收藏,在支撑不了繁琐劳作时偷得片刻空闲。
????的信还有寥寥数行,侧侧不忍一气读完,掩下信纸重回绣架边。有价皆非真宝物,侧侧望了正在刺绣的龙袍想,若有日将这件倾尽心力的龙袍卖了,它便成了有价之物,只是这其中耗费的心力,并非那些金银可以衡量。
想到此处她微一错愕,无端质疑紫颜的说法,深思起来,是刺绣龙袍令她感触良多。龙袍本是集织绣大成之作,为什么会交付给她如此难题?
“呀!”侧侧直到此时才知揣摩文绣坊诸人的用意,她们没指望看到青出于蓝的绣品,不过想从中查探她对织绣的熟稔程度。
她所用的绣法甚是精妙,起针一个时辰后,缎子上现出指甲盖大小的数片龙鳞,金光殊丽,不可逼视。只是这等绣法极考眼力心力,一日下来殚思竭虑,像是所有精气神被龙吸去了,浑身直如虚脱。每一缕金线丝帛,幽幽地收纳着尘间的光与暗,把白天与黑夜种种扑朔迷离的表情封存在一鳞一爪中,让龙的鳞甲也知道了日月冷暖的温度。
于是花了一个月辰光,侧侧仅绣完了右侧肩头的半只金龙,用掉的羊皮金线约有一两重。眼看待绣的黄灿灿的缎子流泻在桌上,她察觉到心底的愁闷。在她一针一线勾画之时,那两人的马蹄却已踏遍远方的山水。
紫颜和????走到哪里了呢?是否遇上了可心的事,在漫漫流年里值得述说?
如此准备充足,拜帖也要郑重其事,紫颜用泥金笺写了萱堂日永等贺寿语,落款是两人的真实名号,套在大红绢袋中递呈至千户所。门口的军士见来人意态风流,丰神绝世,接了帖子贺礼后不敢怠慢,立即送入内府。
鞘苏国的主城在方河集外五里处,名曰望火城,石都在集上休整后正要返回王城。临行前忽然收到拜帖贺礼,选材之考究绝非北荒人士所为。他问明了紫颜与????的长相,大笑而去,留下话让千户请两人随后入王城觐见。
侧侧读到此处稍放下一颗心,恍如目睹紫颜二人穿过喧闹的集市,摩肩接踵的人流都黯淡了,唯有他们如蝶绕树,彩翼翩然。他们是比这织金绣羽的龙袍更耀眼的存在,无时无刻不牵动她的心魂。
两人回到方河集上,分头搜寻到做贺寿的礼物。他们眼界既高,一般赝品难逃慧眼,泥沙中掩藏的真金却一见便知。没过多久,????满身悬挂珠玉,如琳琅的货架,悠悠然来寻紫颜。
紫颜手中只持了一枚柔润的兰花青田石,????见了奇怪,此物再名贵不过一块石头,送礼是嫌太轻了。紫颜笃定地笑道:“我打听过了,石都平素最喜把玩金石玉器,尤爱亲力亲为雕制佩件或是篆刻印章。送这块石头给他,为太后大寿应景制章,当会如他之意。”
????点头,叹气道:“不愧是易容师,懂得从人心入手。我探的消息都是他母后的,听闻她老人家年过六旬仍貌若少妇,是北荒出名的美人,这些珠宝首饰合她穿戴。”她旋转一圈,全身振玉鸣珂,如奏笙簧,郁金香裙混了金银珠玉的彩光,翻出绚烂至极的颜色,犹如烟花绽放。
画卷里夹了一张花帘纸,上面列了细如蚊蝇的小字评语,侧侧一字字辨认,见写的是“妙得天真,一气贯通”,其后又有字迹不同的评价,写了“穷极造化,落墨为格”和“神妙俱得,气度超然,已尽其技矣”等语。
她揣测这是几位师姐的笔迹,另打开一卷山水来看。一幅岚雾缭绕的山林泉石,初看仅是出尘的山景,望得久了,心中犹有烟云开阖,仿佛神游空山,冥冥中忘乎所以。
“阁中的书画你尽可随意赏鉴临摹,全是坊主珍藏的真迹,小心一点就是了。”
侧侧粗略一瞧,四周摆放的均为历代名家作品,或甲金篆隶楷草行,或白描人物山水,或点染花鸟鱼虫,以前在拂水阁多少见过摹本。听说是真迹,她悬了一颗心,迫切地想一一看个分明。
绮玉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先在这里呆着,我让人准备接风宴,一会儿再来叫你。”
侧侧不再说话,手抚了一匹匹绫罗绸缎,只觉一颗心有了安置之地,不由憧憬地遥想起未来的日子。
绮玉打开墙边一对紫檀四簇云纹透格门方角柜,“这是师姐们先前织绣的龙纹和龙袍,你来看看。”
侧侧疾步上前,爱不释手地一件件铺陈开来,龙纹罗地蹙金绣龙袍,缂丝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大红地织金妆花罗过肩通袖龙??袍,刺绣对襟金龙海水江崖纹龙褂,明黄缎洒线绣金龙花卉纹吉服……丹衣杏裳金彩撼目,她细看纹理绣法,痴迷得竟忘了身边有人,凝神半晌不动。
侧侧双腿酸软,身心俱疲,绮玉瞧了便道:“再带你去两个好地方,你见了准有精神。”
<!--PAGE 10-->
侧侧闻言精神一振,随她穿廊入院,看了满目的缤纷花草,静影浮光,走到一间大屋前。推门进去,一地锦绣如春风扑面,醉红疏翠恣意流淌。
终于可以停了望梅止渴,侧侧满怀期待地拿起信纸,匆匆再读了下去。????
似嗔若喜的言语娓娓将整个故事道来,如同在她眼前上演的一出悲欢好戏,一幕幕看得分明。
紫颜和????在官邸外得知了石都的身份,面面相觑。紫颜沉吟道:“你看中的白茧香是进献给太后的寿礼,难怪他千方百计不让你有机可乘。”
侧侧沉默了一阵。她从未想到织绣要牵扯千百人协力完成,如她弃而不用的那台复杂织机一般,自幼熟稔的技艺突然变成她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令她心有隐忧。师姐们的勤勉亦让她汗颜,做好自己的本分已是不易,若真像她们一般,领了一众女工协作,她不知能否胜任。
“莫要担心,你的确天赋极佳,聪颖灵慧。”绮玉宽慰地望着她,“那件龙袍绣得很好,师姐们口上没说,心里已经认同了。只不过她们眼界甚高,想让她们赞你一句,还须多加努力才好。”
侧侧朝绮玉深深一拜,她轻轻一句鼓励有拨云见日之感,心头重压轻了许多。
“是,厢房早已备好,只不知……”
“她这个七妹有何差事,等坊主回来后定夺。”夜笳一眼看出绮玉的心思,淡然说道,“这几日你的活最繁忙,早早领侧侧走完了就好,别太累着。”
绮玉拉了侧侧告退。侧侧回想夜笳的神情,颇有些惴惴不安,她辨不出那无动于衷的表情背后,是否有一丝认同。不想让绮玉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扬起脸笑道:“敢问六姐,几位师姐平素里忙些什么?”
纱麟插嘴:“给我抓着了——你就是想讨师父欢心呢。小师妹的见面礼我们一早预备了,只想在师父正式收徒时送。”珠锦道:“你舍得花钱就好。”她们两人一来一去斗嘴,侧侧挽了笑容想,以后的日子怕是很难冷清了。
仙织拍手笑道:“好啦,你们安静些,别吓到了侧侧。嗯,你带了亲手绣的龙袍,是么?”绮玉忙从包袱里取出,侧侧娇俏的面上微红,见她将整件宝光蕴聚的龙袍抖开,洒金挥彩,泻出一地的迷离光焰。
众人都不做声,纱麟和珠锦拈起衣角查看针脚,另几个只是注目瑰紫娇黄的绣线,一双双凤眼里瞧不出深浅。
生得像个瓷娃娃呢。”轻抚了一下她的脸,侧侧只觉玉袖生香,掠过暗暗的龙涎之气。
“再来见过三师姐纱麟、四师姐瑶世,和五师姐珠锦。”
纱麟笑眼如星,瑶世乌发如云,两人穿得甚是素淡,一为玉色纱衣,一为青绸夹裙。珠锦则一身月白纺绸窄袖褙子,系了大红生绢缀金珠花裙,眉宇妩媚跳脱,绮玉刚报完她的名字,她就牵过侧侧笑道:“那年六妹回来,说你够资格做我们的七妹,果然是个可人儿。喏,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塞过一个嵌了红宝石的锦盒,侧侧不好意思地接下。
是的,青鸾,这个要成为她师父的人,绝非寻常的女子。
<!--PAGE 8-->
“师姐她们都在了。”两人踏入偏厅,锦屏铜炉,绣墩玉几,古朴的陈设看得出主人家性喜雅致。数个神仙般的绰约女子坐在扶手椅中,侧侧立即低首欠身,朝众人施礼。
“你没法用花楼,有没有怪我故意刁难?”绮玉特意命送去沉香谷的花楼织机,其实是第一个考验。她笑吟吟地望了侧侧,这丫头能否体会她的用心良苦?
“是侧儿笨拙,岂敢怪罪六姐。”侧侧道。若花费辰光琢磨,未必不能使用那台提花机,只是人单力薄,无人指点,她有心亦无力。
绮玉点头,“别说是你,文绣坊内外除了坊主,没人可以独自操纵那台织机。”
侧侧松了口气,没想到个中有偌大深意,她以往由了性子乱创花样,颇为自得,如今才知道如错会了涵义,反会贻笑大方。
是她小瞧了文绣坊,于织绣一道,她仍是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说到底,今次她一心想赢得夸赞,殊不知真正沉迷于绣道的人,想到的始终是技艺上更高层楼。绮玉的一番话,令她反省过往的错失,游于艺的境界,首先是真诚地热爱此道。她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绮玉温言道:“你拿到的绣谱仅有绣样而无文字,能一个人摸索到这个地步,已是相当了得。其中奥妙久了自然明白,现下也不必太急了。老实说,这些织绣里的诸般名堂,唯有师父口传身授才会知道,将来有的是日子。你天赋甚高,不必被我这几句话吓着。”
<!--PAGE 7-->
“是。”
“这条龙的绣工紧密不一,之后几条的纹样柔和许多,想是你最初手生之故。”绮玉眼角扫到了云纹与海水的变化,又笑了,“你用心将这里变过了呢。
“哎?”侧侧心想,这算是赞语了么。
“龙为牛头蛇身鹿角、虾眼狮鼻驴唇、猫耳鹰爪鱼尾,你绣时可曾留意?”
侧侧摇头,她只顾绣法创新好看,至于龙纹绣样完全依照样衣而做,未曾深思。
进到门内是一面夔龙团草镶金边的影壁,其后的院落雕梁画栋,繁花茂竹,仿佛误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该看何处佳景。
侧侧被引到厅堂中,刚一坐定,听到络纬机杼声如蚕噬桑叶不绝于耳,似乎作业的绣坊就在不远处。她漾过一丝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帘,正奇怪为何见不到一幅绣作点缀,门外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绮玉穿了天青绣花纱衣,未进厅中笑声先起,“我推算日子,知道你该来了,正叫人为你准备厢房呢。”侧侧忙起身谢过。
????絮絮叨叨将邂逅鞘苏国国王石都的经过一一道来,侧侧饶有兴致看去,见她和紫颜被此人几次耍弄,不由莞尔。遥想两人鲜衣怒马,两两相伴,遭遇各色人等,胜过她空谷寂寞许多,想到此处兀自发了会儿呆,按下急迫的心情,铺开了面前的锦绣。
她想好了,要加紧绣完这条金龙,再读????的信。惦着两人知晓石都的身份后会如何,侧侧运针如有神,畅想丝线如驰马,纵横在平原之上。她渐入佳境,每下一针眼前如云起烟灭,花开花谢,恍惚间有龙的呼吸随风而至。
香案上,那封信与梅花香篆无声对望,慢慢地香尽了,灯亮了,信纸困乏地蜷起身子。灯下的人影始终未歇息,熬过漠漠黑夜,在溶溶月光铺就的绢素上,挥就壮丽画卷。
是离去的时候了。
侧侧简单地整理了行李,把绮玉给的龙袍绣样碎片和自己缝制的袍子一并收拢,又把紫颜带回的绣谱妥贴藏好,扎在青花布包裹里。
离开沉香谷前,她放飞了手中的青龙,凝望那只鸽子带去多日思念,如离弦织麟
次年春日,屋前桃花开得格外艳丽,春雨淋漓之后,娇红满坠,门前落成一条花径。侧侧不禁停了刺绣,悠悠地倚在窗前听翠羽飞鸣,在空谷里振起回音。
花径的尽头,依稀看见当年从天而降的少年,含笑走来。
这一年殊无波澜,龙袍在年底已大致刺绣完工,仅剩剪裁滚边等活计。临近春节,文绣坊又差人送来一些织绣衣料,侧侧知是绮玉的心意,特意选了自己缝制的绉绵小袄相赠。此时她心境平和,闲时流连拂水阁和洞天斋翻书赏器,每每归来再看龙袍,就有新的领悟。
紫颜若在身旁,会笑她的浅薄吧?每一张面容,都是他对抗命运的武器,像是在与冥冥中的神灵交谈,容不得半点马虎。侧侧幽幽地想,也许正因如此,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去彷徨、犹豫,甚至思念。他是那样坚定地走他想走的路,从最初的时候起。
她渐渐懂了紫颜,懂了????,他们是同类的人,向往那种巅峰的感觉。是的,正如十师会上,去的那些风流人物,她未来的师父青鸾也是一样的人。而她,如今只有遥遥相望。
侧侧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放弃就是认输。如果是紫颜,跌倒了也会若无其事地爬起,轻拂去衣衫上的浮尘。她拾起绣针,若她能令剩下的纹理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有历经世事的洞明,也许可以让这件龙袍与样衣一样,有属于它自己的人生。
她很用心,绣出的纹样也很华丽,只是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呢?侧侧每日带了这念头入眠。她想不出为何用了更繁复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样衣那种妙到毫巅的感觉。绣毕六条金龙后,她心头越来越彷徨——那龙袍有生命,有灵性,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为什么她看到它时,只有完成任务的喜悦?
<!--PAGE 5-->
拍去玄武羽翼上的雪水,喂它吃了几粒芝麻,她忍不住返身取了楮皮纸,蘸墨落笔。真要书写衷肠,侧侧不觉犯难,除了绣龙袍外别无余事可表,不过是叮咛两人自慎珍重。
虽然如此,到底惦了心事,侧侧匆匆写了几句,从鸟笼里抓出红喙的朱雀,急不可待地将信纸系在鸽爪上。
此时笼中只剩了青龙,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时又悄然不见。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此时的沉香谷已落过一场雪,漠漠山林如带寒烟,茫茫掠过冰凉的风,打开的窗户里屡屡灌进寒气。侧侧打着喷嚏,寻一件狐白色的裘衣披了,摸起妆台上的娑罗树镜凝看。
形只影单,眼前连个疼惜自己的人也没有,她不禁感怀身世,鼻尖一酸。回到绣架边默然坐了,微低螓首,龙袍上沾了一滴泪,洇湿了未施绣彩的缎地。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双目一亮,急急地道:“是什么心愿?只要说出来,我们自有办法。”
石都叹道:“只怕要耗费两位数年之功。”
信笺到此戛然而止。
????闭目,她闻得出香气中曼妙纷呈的层次,乃至可以感受各人当下的心意。香气游**在口鼻七窍,犹如做了一场好梦,心神飘**在天地万物间。
“好香。”
石都点头道:“非是我小气,如果那时给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恐怕很难如此把酒同欢。”举杯邀两人同饮,笑意温柔。
读到紫颜与????动身前往望火城,侧侧笑了,眉眼柔和地展开。他们旅行的故事是她能得到的最好奖赏,看到????熟悉的字体,如同嗅到了满室的熏香,令她陡然振奋。
在鞘苏国太后的寿诞庆典过后,国王莫贺石都在王城召见紫颜和????。当夜,明灯曳空,珠帘委地,石都摆下美酒佳肴请两人列席。两人换上一身中土装束,紫颜挑了秀逸脱俗的面容,????则遍施奇香为衣饰。
两人一入内廷,宫女内侍一律侧目。石都定睛凝视两人许久,呵呵笑道:“你们不是普通商旅客人,很好,能看得中白茧香的人,确实非同寻常。”
侧侧知道她必须全力以赴,看多了紫颜与????对易容、制香的用心,她无法轻慢地对待这件事。将来的她也许如爹爹一样,赏花望月、焚香听曲都是为了织绣一艺,外人看来也许枯乏无聊,但唯有耐得住其中寂寞,才能真正抵达织女般巧手的境界。
她信步踱到墙边,抬头看那件被修补过的龙袍,有股生动的气韵缓缓流动。
她凝神一怔,感觉到了什么,电光石火间又如神龙摆尾,倏地远去了。这会是谁的绣品呢,青鸾还是她未来的师姐们?
她走到碧纱橱前,寻出一枚梅花香篆点了,贪恋地嗅着空中曳过的气息,想像紫颜在调脂弄粉,????在拈花制香。四周弥散出合香优雅的味道,如雨过天晴后的枝头,初绽芬芳新蕾。云在天空闲散地飘移,偶尔走快几步,起风了,花枝颤悠悠地抖着,不经意跌下一瓣嫣红。
她舒了口气,重新捏起了针。黄缎上的金龙张牙舞爪地肆意笑着,侧侧瞪它一眼,舒腕横针,凝神刺入它的身体。
梁上鸟笼里的鸽子忽地咕咕鸣叫,她抬头望去,窗外扑簌风响,闯进一团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