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冬日踏雪之约,墨子还能否成行?”要骊轻声道。
“一定会的。”墨翟毫不犹豫地回答,尽管谁也没法做出保证。
“期待着那一天。”要骊笑了笑,默默转过身,慢慢地走远了。两个人甚至没有正式地道别。
“好呀。”墨翟笑了笑,“我们去哪?”
“不如我们一路北上吧,去看看北国草原的风光,看看草场上的羊群,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要骊轻笑着。
“嗯……我更想一路西行,到秦晋之地,经函谷,看看传闻中的天下一等雄关。”墨翟闭上眼幻想着遥远国度的景象,也露出笑容。
“真的……会到那一步吗?”要骊咬着嘴唇说。
墨翟看着女孩朦胧的泪眼,内心的悲凉也更深了几分。
“我希望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墨翟惨淡一笑,“因为当那一天到来时,墨家绝不会坐以待毙。可那也意味着,我们将要把武器对准这片我们曾经誓死守护过的土地,对准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没有人会盼望那一天到来,可是,选择权却不在我们手里……”
墨翟停住脚步,却并未转身。心中的理智和感性两种心绪在交战,一时间却分不出胜负。
“他们不该这样对待你。”女孩的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你是滕国的英雄,他们不应该如此猜忌和防备一个对国有功的英雄。”
心中争吵不休的两个声音此刻忽然消散了,像是被一阵风吹走了一般。墨翟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来。
但更令墨翟担忧的是,没人知道墨城内的公输家究竟在生产什么,只见公输家的工坊内终日灯火通明;生产出的零部件也从不在墨城进行组装,而是装上大车运往都城内廷,仿佛下至公输家上至国君,都在秘密筹备着某件重要的大事——但没有人想要通知墨家一声。
更令墨翟深感不安的是,公输班最初带来的那数十辆大车,究竟去了哪里?车上装载的会是何物?
无形的危机,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将墨家包围。
但公输班却像是没有听见,而再度高举酒杯,与国君愉快地把酒言欢起来。
宴席进行到一半,国君和公输班都有了些醉意。国君甚至开始畅想,滕国将在公输与墨两家机关术的辅佐之下,南征北战,将各国土地收入囊中。墨翟则无心旁听这些醉话,于是找了个由头起身离开大殿,来到殿外清静片刻。
秋日的晚风略带着几分凉意,迎面吹来,寒意直入骨髓,叫人立即清醒了几分。
不远处的一颗立柱之下,出来寻觅墨翟踪迹的公输班默默躲在阴影中,听着远处二人的对话,仰头望着星空稀疏的黑夜,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在国君半强迫性质的授意之下,墨城开辟出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移交给了公输家。墨家与公输家两家在彼此隔绝了大半年之后,又再度走到了通力合作这一步。只不过,由于两家共同的敌人,鲁国的三桓,此刻似乎正处在空前的虚弱阶段,因而两家同仇敌忾的情绪不再如同初次合作那般高涨,彼此间也多了些生疏与隔阂。
公输家的路线显然极为符合国君的胃口,他们所需的工匠皆是从具有一定家产和学识的贵族人家中遴选,确保了公输家的利益始终与国君一致。但公输家也与在曲阜一样,会不定时地吸纳一些底层贫寒子弟,做一些极端劳累艰苦的工作。贫寒子弟再度沦为消耗品,用完一批再招揽下一批。为此墨翟不止一次与公输班起过冲突,但在国君偏袒之下,每一轮争执都以墨家退让作为结束。而由于滕国子民并不能区分墨城中墨家与公输家的区别,他们只看见数不清的贫寒子弟进了墨城,没过多久疲劳致死,又像废品一样被随意抛弃出来。日子一久,在底层子民眼中,墨城的形象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他们彼此畅想着不着边际的未来,一会是在吴越之地泛舟江上,一会是在沧海以东探寻世外仙境。辽阔天地仿佛是少年和女孩口中瞬息足以跨越的一副画卷,他们一会在极南之地,一会在极北之地,一生的光阴就在两人的幻想中飞速流逝,直到他们垂垂老矣,在黄昏之下四目相对,依然感到此生像是没有过够。
但现实是,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无论去往何处,他们也无法陪伴彼此。两人都被彼此的立场彼此的责任束缚着,当他们回归现实之时,一个是墨家家主,一个是滕国国君之女,彼此间的距离,都因为这一份责任,而明确地分隔开了。
唯有在这远离尘嚣的清静之地,他们才能偶尔放下一切包袱,大胆地倾诉彼此的爱意,许下天荒地老的诺言。
要骊垂下头,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这是墨翟第一次看见一个如此虚弱的要骊,往日里不管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虎虎有生气的模样。
秋日的晚风中,寂静的夜空下,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向彼此靠近,仿佛是担心下一刻对方就会掉头跑掉似的。直到他们彼此面对面,能够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听见急促跳动的心跳。
“跟我走吧。去哪里都行。”要骊看着墨翟的眼睛说。
“一些事,是在下太操之过急。曾经有人提醒过在下,不要贸然踏入权力之争,不然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只是那时的我,并没有听进去……”
“墨子这样说,真是令人害怕。”要骊双手拨弄着裙摆,罕见地表现出了焦躁不安的情绪,“国君近来下令,让狐叔介选调兵马分别监视墨城方向和右城军驻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可以并肩作战,却不能在战后共享和平?”
“道理很简单了。”墨翟淡淡说,“墨家的存在,本身就动摇着君主统治的基础。若墨家要发展,君权便要被削弱,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君王都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墨家至今还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已经是国君格外开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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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沉的夜色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屋檐下,裙摆在风中起落。那身影墨翟再熟悉不过,不是要骊还能是谁呢?
墨翟对着那背影犹豫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到大殿中去。
没等墨翟迈开腿,身后却传来女孩的低语:“堂堂墨子,竟如此惧怕小女子么?我比那满殿不怀好意的公卿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