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别抛下……”
她喊道。长久的压抑,一旦的爆发反而暗哑,不由自主,她喉咙里发出的只是一些嘶嘶断音。
波的一声轻响,烛芯爆出一个绚烂火花,终于熄灭。
只要,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她披散着头发,敞露胸襟在他面前。那一刀的伤痕犹存,是他的手指走熟了的一条路。眼神中有种悲哀之色,不自觉地,或许还有股不顾一切的悍然。
燕云漠然瞧着女人。她眼里那种渴望的神色他熟悉。在陕甘道上她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眼睛里也曾流露出这么一种神情。与那柔弱外表绝不相称,似无声的呐喊,研丹擘石。他知道她不甘心,她想要,她想要……
她只见他手起刀落,毙强敌如切瓜菜,何尝听过这样豪气干云的言语。一时间,仿佛整个大海都在他羽翼下。
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在你身边……
那矮小粗壮的汉子微微一惊,随即笑道:“燕大侠好眼力,果然是老江湖。我们若知道早晚瞒不过您的法眼,这一路上倒不用这般煞费苦心地做作了。”
燕云冷冷道:“那也未必。若不是各位做功高明,又怎能让燕某舒舒服服地吃了一个多月的毒药……”
燕云缓缓点头:“原来叫做聚窟百香露。”
“正是。燕大侠,您怕是没坐惯海船吧?唉,不能跟我们这些粗人相比。”白昊天和蔼地笑着,却把这古怪的露名抛过一边,扯开话题,“您知道,弟兄们没别的本事,就靠着这海讨生活。虽然这一个多月以来风波劳顿,弟兄们仗着皮粗肉厚,怕还是能够伏侍您老人家的。燕大侠,您吃了一个多月在下这不上台面的手艺,这会儿是不是觉着有些乏了?”
十双眼睛紧紧盯住燕云手中的刀。
他甩脱她的手,走出舱去,关上了门。夜明半支着身体在枕上,还没来得及躺下,他倒又回来了。
“你还是跟我一起上甲板吧。”他拎起棉衣丢给她,“穿好衣服,外面风大。”
夜明侧头瞧着他,一边穿衣:“你担心那些人耍花样,是不是?马上就要靠岸,若出了什么意外——”
“海盐帮的规矩就是这么当面诋毁帮主么?我倒是头一遭听见。”燕云瞧着他们,却不笑,“——白昊天,说起来我该对你道声辛苦。这一路上,你烧的饭菜好吃得很啊。”
他的目光越过海市堂主的头顶,直直落在人群中一个汉子的脸上。
“我真的没想到,白帮主还有这一手手艺。”燕云悠悠道。
“我们不说!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海市堂主吓得大叫起来,“都是在道上混了这些年的兄弟,谁还能不懂这规矩!我们活得腻味了,敢乱传这口风!……燕大侠,您是大英雄,小的们这一路上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不能……可不能……”
他满头滚下豆大汗珠,结巴着不敢说出“杀人灭口”的那四个字来。燕云却冷笑两声。
“想不到堂堂海盐帮帮主竟甘心做起这水手的贱役来。你也太不长进了。说的不错,这一路上,果然是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是委屈你了。”
终于海市堂堂主竭力镇定心神,走上前来,双手捏着帽子,陪笑道:“燕大侠,总算把您和宝眷送到地头了。小的们算是不辱使命……您看……这如今……”
他的同伴挨挨挤挤在他身后,十双眼睛惶恐地注视着这比自己更横蛮的煞星。
燕云左手把女人向后一推,右手抽出刀来。
倘若不是做梦,那一定是自己已经死了。人世间,由渤海湾出发向北行驶一月有余,在极北之海,传说即将接近那终年黑暗酷寒、靠名为烛阴的巨龙眼目开合控制昼夜的从极之渊的所在,不可能存在这样生满翠竹的岛屿。
那些竹子粗壮茂盛,比在江南温暖湿润之地生长得更为繁密。初升的太阳晶明照耀,竹林中遍洒光线,清新如水。竹叶森森飘摇,风过处发出宛如龙吟的音韵。
夜明拈起一片竹叶。绿得冷,翠生生没有温度。若不是指尖纹理的触感,错认翡翠琢就。
她没有注意过刚升起的太阳几乎是没有颜色的。它说不上红,也说不上黄。它只是灿烂。
灿烂到没有心肺。一个呼风唤雨的空壳。
那光华璀璨之中,犹如传说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异境。她看到了那个岛屿。
“燕大侠,郑六来报,您要去的地方已经望见了。”凌晨时分,海市堂堂主来舱房外敲门,轻声传报,“燕大侠?您醒了吗……听您的示下,是现在靠岸还是——”
燕云和衣坐起。
“靠岸。”他斩钉截铁道。
“我们上甲板。”他突然说,伸手替她一紧衣襟,提臂一抱将人揽下床来。在黑暗中蒙蒙珠光**漾开来的那一刻,几乎是挟持,他把她带上舷梯。
甲板上火把晃动。夜明立脚不稳,像从梦中强行给人唤醒,或被推入噩梦深渊,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嘈杂兴奋的、准备靠岸的种种声响。
倚在他怀中,她看到海尽头金光万道,奇丽如海底妖蛇一窝都浮出水面,争相乱舞。跟着海水似乎一拱一拱,一个巨大的日头,一跳跳出来。
“你……”
他艰难地吐出一字。在同一瞬间,她在被子里,猛地向他扑来。棉衣从她肩上滑落,她不管了,只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从不曾想过她也会有那么大的气力。
蜡烛就要熄了。火焰呼地一下窜得老高,她一双深黑的眼里陡腾起冲天光亮,瞧来悚然。
蜡烛燃至末端,烛泪融为一滩,在简陋的白铁盘中蔓延成一朵红花。半残的,但瘫软娇媚。是纯用胭脂画出的没骨花。火苗快要走到尽头,分外地长,突突吐着红舌跳动。夜明怔怔地抬头看着男人,双手如被定住,衣衫半敞,胸前一痕雪色,滴粉搓酥。
她没有白苎衣、冰绡裙、红抹胸。犷悍素朴的男人衣裳裹着她,反倒显出一种奇异的妖野的美。
燕云看着她穿衣,并不回避。目光平静毫无尴尬之色,甚至没有感情。他曾无数次地为她换药,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秘密。
“没有意外。”他打断她,冷淡地,“有我燕云在你身边,什么意外也不会有。”
夜明的手握着衣襟,惊谔地望着他忘记了系上。他的武功高强,她是知道的——在她心中,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他在神魔之间,凛然不可一世,将其他舞刀弄剑的人们远远抛在泥涂。
然而他是如此晦暗无光,像他的刀一样不起眼。
燕云如同看不见海盐帮众严神戒备之状,垂下头去,也看着自己的手,木然道:“是觉得有点头晕……这些时日以来,心里总是很慌……想必坐船坐得久了,眼下站在地上,脚下竟还是虚浮不稳。”
白昊天与身旁一人对望一眼,微笑道:“若果如此,在下等罪过总算还不是太重。除了头晕脚软,您没什么别的不舒服吧?唉,倒是令在下担足了一路的心。燕大侠您是铁打的汉子,这区区聚窟百香露自是奈何不了您的。但若万一这位娘子有何头疼脑热、发烧肚痛的,在下就万死莫赎了。”
“你放心。聚窟百香露只会令人失去内力吧。并无其他毒性。”燕云抬起头来,看着白昊天旁边那人道,“公孙泰,你家的独门秘方,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额窄颧高的枣核脸,刀削斧凿。
那种麻木痴呆的笑容像被大手抹过,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因连日熬夜而满布红丝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狼一样的光芒。然而他的嘴角依然平平上挑,好脾气地,仿佛随时准备接受人家对他所烧菜肴的挑剔。
“燕大侠,承您过誉,在下愧不敢当。客途之中,粗茶淡饭,该说受委屈的是您和这位美人儿才对。”那汉子也笑了笑,以同样悠然的口气说道,“不过总算在下款客之心颇诚,花了大气力,终于不辱嘉宾,这一路的茶饭还配得上您的身份——燕大侠,‘聚窟百香露’的味道,您还吃得惯么?”
海市堂主脸色更白,极力把一副笑容挂在面上,哆哆嗦嗦道:“燕大侠,您还真会说笑话……小的只不过是区区一名堂主,这里的兄弟们都可做证……我们帮主……帮主他老人家早在燕大侠您大驾降临前就出去做买卖去了……”
说着又做出狎熟模样,想缓和一下满林的肃杀气氛,只见他小心翼翼凑近两步,挤眉弄眼:“我就知道……嘿嘿燕大侠您是在跟我们弟兄开玩笑呢……嘿嘿……可您这玩笑开得忒大啦,江湖上谁都知道我们帮主他老人家最是个精细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您这么随口一说不打紧,赶明儿小的们回去了,万一弟兄中哪个睡觉说梦话不小心吐了出来,倒教旁人还以为是小的有什么逾越的想头……这将来传到帮主耳朵里,您让小的以后怎么在帮里混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后面一群帮众忙跟着他扯动面皮,一一发出干笑声,如钢丝相锯,煞是刺耳。
断刀的黑影横在满目琳琅碧光中。拦腰截断生机。
海市堂主变色:“燕大侠,您可是江湖中的一位人物。您亲口答应过只要小的们老老实实送您到岛上,绝不伤我等性命的……”
燕云横刀不动,道:“世上没人知道这个岛在什么地方。今后我也不想再有人坐着海船,上这里来。”
隔夜的露水沁着。竹的冷香破喉入肺,几乎是一种毒。她缓缓揉碎了那片竹叶,指上忽然一痛。
被那锋利边缘割了一条细口,血线,鲜红的一缕浮起。夜明把指尖儿放入口里含着。
海盐帮众团团挤在一堆,像群无辜面对屠宰的绵羊。他们被这世外奇景惊呆,半晌无力做出反应。
整个岛屿遍生着萧萧翠竹。尽管当船只近岸,已逐渐看得清岛上景象,但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刹那,夜明仍与海盐帮众人一样,陷入极度的迷惘与惊骇之中,仰首四望,不知身在何方。
失去任何移动与开口的力气。
这是一个梦境,不是真的。
夜明在他身畔睁开眼睛。男人的身影黑黢黢地坐在床边,弯下腰去着鞋袜。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海上的早晨,往往是突然降临的。此时却还没有。为了掩饰夜明身上的珠光,舱中逐夜点着一根细蜡,直至天明灯火不熄。窗外漆黑一片,月亮已沉入海平面,太阳还没有出来。
燕云轻手轻脚地站起,拿了刀,正待出舱,衣摆忽被扯住。他没回头,径自道:“你再睡一会儿,到岸还有些时候呢。靠了岸,我来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