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丈的距离之外,下面便哗哗漱着翻涌着蓝的海水……船头上饰着异国的金色兽面,那不知名的怪兽吐出獠牙破开海面,沿着舷的流线翻起一溜变幻的花。先头水还有点脏,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渔舟密集,朝下望,那颜色泛着黄,褐,说不出的浑浊。可是行了几日后,海水越来越蓝。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霸道的蓝,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蓝、蓝、蓝向深里去……夜明在咸湿的风中仰起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往前往后,看去全是一片的蓝。哗哗的涛声响在她的脚底。
海浪声中忽传来细细的哭泣。一线极微弱地,或许本来并不微弱,只是被涛声掩了。偶尔辨得出,断断续续,一声钻到耳朵里,细听却又没了。像个做梦做到一半的鬼,坟茔忽被人发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会有这样的嘤嘤的泣声吧。满目是惶惑无措,硬生生陡砸进眼睛里去的现实。杂乱,天旋地转。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褚风及另几位送亲钦差日里只与那国来使一处闲谈,夫人自去陪伴郡主。
说是陪伴,实则并无可陪之处。那郡主去国离乡远嫁,自是委屈万分,从离京那日起便没停过哭泣。他们拿了所有海外奇珍异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
就连那国来接的人也只是初见那天命他们拜了新王妃,此后她总是关起舱门,不肯见人,整日里只与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及贴身奶娘一处愁坐。才上船那几天,夜明去她房里问安说话,见她悲泣也抚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泪,敷衍几句。后来也淡淡的了。
他这具躯壳,陪在她身边十年。
背地里未尝不恨。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夫人也想去么?我明日向皇上请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着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儿子今年八岁,已进学房攻书。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里心腹老家人代为照管。
这中间有个缘故:原来他的母亲、尚书夫人亦随送亲船队出行。
自从得知他奉了这趟差,夜明便着手替他打点行装。她虽默默地不说什么,眼里有一种悲伤。掩藏在瞳人深处,是一点黑暗湿润的光。太黑了,像一个人极力压抑的呜咽声怕人听见,只管捺下嗓子眼儿里去,到后来总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尽头恍惚就变成了墨蓝,衬着她雪白肌肤,偶尔一瞥却惊出几点冷汗来。美得带几分诡异。
她便看见了他。
谁想得到人前永远含笑得体风光无限的钦差褚大人竟会把自己关在狭小的舱房中偷泣。
她怔了一下,连忙上前。
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闭上双眼。她并不明白。
她本不在这规则中。是她自己选择了人世女子命运的叵测。某天,偏偏是他。
因此她离开海。
不久朝中却出了件大事。
皇上决定将平安郡王的女儿许嫁海外一岛国的王公,以安蛮夷。满朝里挑选送亲使者,这差事理所当然落在褚尚书身上。再没异议。除了他,还有谁这样丰神儒雅又善于应对,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仪。
于是殿上钦点了,着他送郡主出嫁。
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为此而终日哭泣。命运是这样叵测,教人在它面前敬畏地凉了肺腑。而这女孩的命运,不过是个异族的隔绝了家山的男子罢了。究底,人世间女子的命运,到头来总归是要结局于某一个男人……万万人中随便哪一个男子,长久相守,或中途仳离的。他一出现,便是一切了。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在,其实可能并没有。
不过是偶然。
换了另一个,行不行?
夜明便也不常去见她。想那女孩儿此刻自己难受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气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乐得清闲。丈夫接见来使,日长无事,她常常遣开丫鬟,独自走到船舷无人处凭栏眺望。海船宏伟,高也不过几丈。
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
结果自然是无不成的。郡主身边正缺上了点年纪、端重大方的命妇随行照看、提点一切,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没一个愿意远涉重洋担这分辛苦的,他这奏议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了,并赐褚夫人内廷命妇尊号,可随时出入宫闱面见诸椒房贵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随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儿子安顿好,届亲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几日,经运河至出海口。那国遣来的海船早候着了,众人遂簇拥着郡主换船,扬帆出海。一路无话。
他如何不知。
她是想家了。一只上岸的蚌,撂在旱地里这么多年……单是想想他也替她难受。可是她不对他讲,想到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么。
要的只是他这具躯壳么?
“相公,你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双手扶起他的头,对着脸上端详,又试试他的额角。倒不曾发热,就是面色有些青白。泪痕尚自纵横。
原来却也不过是进了另外一个海而已……人的海,有那么多的人,她为了厌倦无愁海底的孤独而离去,可是没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里只有哗哗奔涌的海浪声。
晚间转回舱房,见婢仆一个也不在,却又有一阵沉闷的泣声幽幽传来。她吃了一惊,循声去看,绕过帘幕,窄窄舱中并无多少回旋余地。
光阴似箭,转瞬两月,诸般妆奁仪仗都已备好,那边也派海船来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预备了船队一道送去,浩浩****,极尽风光。
褚风散朝回府,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次日起个绝早,率众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来,一行人送至运河畔,挥泪而别不提。
褚风与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随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舱房中觉得气闷,踱到船头迎着那和风媚日,胸襟为之一爽。看看已过晌午,想起儿子这会儿不知已吃过中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