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像时钟这样的简单发明引发了深远的社会效应。时钟将连续的时间流分割成可计量的单位,而时间一经拥有面孔,就露出专横嘴脸,指挥你的生活。计算机专家丹尼·希利斯相信,时钟装置可用来理解科学及其众多文化派生物。他说:“我们可以用时钟的机械结构来比喻自然法则的独立作用。(计算机按照预设规则呆板地运行,因此是时钟的直接派生物。)一旦我们能够把太阳系想象成钟表式的自动机器,那么将这种思维推广到大自然的其他方面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于是科学过程就这样开始了。”
工业革命期间,我们的发明改变了日常生活。新机器和便宜的燃料为我们带来大量食物、朝九晚五的工作日和大烟囱。这个技术阶段是肮脏的、破坏性的,人们常以非人道的方式建设和管理社会。生铁、砖石和玻璃的坚硬、冰冷及不易弯曲的特性使高楼的遍地开花显得与人类——如果不是所有的生物——格格不入、互不相容。它们直接吞噬自然资源,因此给人们留下邪恶的印象。工业时代最糟糕的副产品是浓黑的烟尘、黑乎乎的河水和在工厂里劳动的黝黑的暴躁工人,这些距离我们所珍视的自我认知如此遥远,以至于我们想要相信工业化本身就是异化的,甚至更糟。将硬邦邦、冷冰冰的物质对社会的占领视为罪恶并不难,虽然这样的罪恶是必要的。当科技渗入我们古老的生活习性中时,我们认为它是异己之物,像对待传染病一样对待它。我们欢迎它的产品,但心怀罪恶感。一个世纪前,人们认为科技被上帝宣判有罪,这本应是荒唐可笑的。科技是一种可疑的力量。两次世界大战将创新产生的杀戮能力完全释放出来,巩固了科技作为迷人的撒旦的名声。
在我们从各个时代科技进步过程中寻找这种异化特性并进行净化后,它不再显得那么冷酷。我们开始看透科技的物质伪装,认为它首先是一种行为。虽然有外壳,但它的核心是柔软的。1949年,约翰·冯·诺伊曼——制造出第一台可用计算机的天才——认识到,计算机正在告诉我们什么是科技:“短期内以及更遥远的未来,科技将逐渐从强度、材质和能量问题转向结构、组织、信息和控制问题。”科技不再只是个名词,它正在成为一种力量,一种生机勃勃的精灵,要么推动我们前进,要么阻挡我们。它不是静态事物,而是动态过程。<!--PAGE 5-->
技术元素的巨大影响力不仅来自其规模,而且与自我放大的特性有关。一项突破性的发明,例如字母表、蒸汽泵,或者电能,可以引发进一步的突破性发明,例如书、煤矿和电话。这些科技进步反过来又引出其他突破性发明,例如图书馆、发电机和互联网。每一步都增加新的推动力,同时保留已有发明的大部分优点。某人有了想法(例如旋转的轮子),通过交流进入其他人的大脑,衍生出新想法(将旋转的轮子安放在雪橇下面,使它更容易拖动),曾经占主导地位的平衡被打破,变化出现了。
然而,不是所有的科技导致的变化都是积极的。产业化的奴隶制,如过去强加于非洲的那种体系,由装载俘虏漂洋过海的航船启动,受到轧棉机的激励,这种机器可以低成本加工由奴隶种植并收割的纤维。没有科技的推动,如此大规模的奴隶交易不会为人所知。上千种合成毒素大量破坏人类和其他物种的自然循环,这是由小发明引起的大祸害。战争,是由科技造成的强大负面力量经过放大的极其危险的结果。科技创新直接导致可怕的杀伤性武器的产生,这些武器可以让社会遭受全新的暴行。
另一方面,负面结果的纠正和抵消也来自科技。大多数早期的文明社会都实施过种族奴隶制,史前时期很可能也经历过,现在一些边远地区仍然在延续这一制度,它在全球范围内的彻底灭亡归功于通信、法律和教育方面的科技发展。检测技术和替代品可以消除合成毒素的日常使用。监控技术、法律、协商、治安维持、法庭、城市媒体和经济全球化能够缓和、抑制并最终减少战争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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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进步,即使是道德进步,终归也是人类的发明。它是我们意愿和思维的有益产物,因此也属于科技。我们可以断定,奴隶制不是好理念,公正的法律是好理念,对裙带关系的偏好是恶劣的思维。我们可以认为某项惩罚性条约不合法,可以通过文字的发明来激发人们的责任意识,还可以自觉地扩展志同道合的朋友圈。这些都是发明,是大脑思维的产物,与灯泡和电报一样。
这种促使社会进步的加速器是由科技驱动的。社会进化需要渐进的推动力,历史上每个社会组织的产生都是通过注入新科技实现的。书写这一发明令成文法律的公正彰显出来。标准铸币这一发明使贸易更加普遍,鼓励创业精神,加速自由理念的形成。历史学家林恩·怀特评价道:“很少有发明像马镫这样简单,也很少有发明具备马镫这样的对历史的推动作用。”在怀特看来,与马鞍搭配的矮马镫的使用方便了骑手在马背上使用武器,这使骑兵在对阵步兵时处于有利地位,有钱买马的君主也具有优势,于是欧洲的贵族封建制度就这样催生出来。马镫不是唯一因为有助于封建制度而受到指责的技术。按照卡尔·马克思的著名评论:“手工作坊孕育了封建主社会,蒸汽作坊孕育了产业资本家社会。”
复式记账法于1494年由圣方济各会修道士发明,从而使企业得以监控现金流并首次操作复杂的业务。威尼斯的银行业因复式记账法而崛起,开启了全球经济大门。欧洲活字印刷术的发明鼓励基督教徒自己解读本教的原始文本,导致基督教内部出现“抗议”这一特有的反宗教理念。早在1620年,弗朗西斯·培根——现代科学之父——就意识到科技正日益强大。他列举了三种改变世界的“实践艺术”: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他宣称:“似乎没有任何帝国、宗教或时代的开端对人类事务产生过像这些机械发明这样大的动力和影响。”培根帮助建立科学方法,加快发明的速度,从而导致社会的持续变动,就像一颗接一颗的观念种子打破了社会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