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高耸的黑墙以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而至，云雾沸腾，好似一锅在火上煮太久的牛奶。
提利昂和分妮战战兢兢地在艏楼上观望，他们挤在船首像边，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避开船长和船员们。
前次风暴虽然惊险，却是畅快淋漓，令风雨过后的他有种焕然一新的滋味。
“那是什么船？”
他问乔拉·莫尔蒙爵士，“认得出名字吗？”
“不需要。
来了一条船耶！”
这回是他吻了她……
双颊一边一吻，额头上一下，最后一记吻上了嘴。
真遗憾哪，他心想，大个子来吃我的时候，我本可拉两个垫背。
他套上靴子，跑上甲板去看这阵叫喊是怎么回事。
分妮已先到了，她眼中满是惊喜。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最好下去。
乔拉爵士把我流放了，情非得已时我可以到你那里避难吗？”
猪屎的臭味将他拉回现实。
伤心领已是半个世界之外的往事，当初的欢乐时光也成了过眼云烟。
他还记得莱摩儿晨浴后的可爱模样，串串水珠在她光洁**的皮肤上闪耀；这条船上只有可怜的分妮，一个矮小畸形的侏儒女孩。
不过说实话，美女一天天消瘦下去，嘎吱更成了皮包骨头。
那晚，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君临，十字弓在手。
“妓女还能上哪儿去？”
每天日落，剩下的三名圣火之手仍会点燃夜火，但他们带领船员们祈祷时，却不曾脱下华丽的甲胄，长矛也始终在手。
自风暴以来，再没有船员摸过两位侏儒的脑袋。
<!--PAGE 9-->
莫尔蒙表现出既往不咎的样子，提利昂也乐得轻松，不再跟他闹别扭。
他们在海上漂了十九天，食物和淡水急剧减少，无情的太阳始终蒸烤着他们。
分妮跟她的猪和狗一起待在舱房足不出户，提利昂瘸着腿为她送去食物。
他放下小艇拖船，结果一艘沉了，另一艘砍断绳子，朝北边逃去，抛弃了大船和所有的同伴。
“这就是奴隶。”
乔拉·莫尔蒙轻蔑地评论。
你觉得他们会先拿谁开刀……
猪，狗，还是我？”
“最吵的那个。”
本内罗在圣火中也看见这个了？
提利昂发现高大的红袍僧失踪后不禁思量，马奇罗自己看见过么？
“预言就像个训练不佳的蠢骡子，”他向乔拉·莫尔蒙倾诉，“看着管用，却不能信任，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厉声惨叫，却没放松手劲，他用毕生从未使出过的惊人力气牢牢抓紧了绳子。
寡妇说这条船到不了目的地，想到这，他不由得哈哈大笑，疯狂地、无法遏止地哈哈大笑，周围是万钧雷霆、木材哀鸣和惊涛骇浪。
等风暴平息，幸存者们——他们好像雨后蠕动出地表的淡粉色蛆虫——爬到甲板上查看时，“赛斯拉·科荷兰号”已经毁了。
他嘴里又全是血了，身下的商船像个奋力大解的、肥胖的便秘病人一样发出恶心的呻吟声。
这时桅杆断了。
提利昂并没看见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到了。
庞然巨物扫过空中，提利昂抬头看去，觉得那是帆，还有两个活人在上面晃**。
接着他听见一声巨响。
噢，这下糟糕，他心想，桅杆要完蛋。
“寡妇说这条船到不了目的地，我以为她的意思是等我们出海、离开执政官的势力范围，船长就会改道驶向弥林；再或你的圣火之手会劫船，带我们去见丹妮莉丝。
其实至高牧师从圣火中看见的根本不是那些，对不对？”
“对，”马奇罗的深沉嗓音庄严得如同丧钟，“这才是他的所见。”
事实果真如此。
海风徐徐回归，在耳边低语威胁。
它又冷又湿，吹痛了他的脸，吹起了湿透的帆布，吹开了马奇罗的红袍。
接近午夜，风终于停息，大海渐归平静。
提利昂爬回甲板，但眼前所见不能让人安心：平底商船似乎被盖在繁星装点的巨碗之下，于黑曜石海上漂浮，然而放眼四望，无论东南西北，乌云仍如黑色群山般拔地而起，蓝色和紫色的电光点亮了周围陡峭的云崖和崎岖的云坡。
天上没下雨，但甲板湿滑，脚旁全是水。
那天剩下的时间都是风暴肆虐，一直持续到深夜。
潮湿的风在他们周围狂啸，巨浪打来，好似溺死的巨人捣起复仇之拳，一心要粉碎这条船。
他们后来得知，有一位船副和两名船员被冲下海，一壶热油脂打到厨子脸上、弄瞎了他，船长则从艉楼狠狠地摔下甲板，两条腿都折了。
其实无论大个子小人物，每个人都值得这点安慰。
他四处寻找酒杯，却发现朗姆酒都洒光了。
淹死是个糟糕的结局，他酸溜溜地想，而清醒中被逆流的悲伤淹没，则太过残酷。
分妮别过头。
真是个纯洁的好女孩，提利昂苦涩地想，居然天真到相信如此弥天大谎。
船壳吱嘎作响，甲板左右挪移，美女猪悲苦地吱吱叫唤。
珊莎、雪伊，我生命中的每个女人……
除了泰莎，她们都不爱我。
妓女到底去了哪里？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要被淹死了，而我……
我还……”“你真可爱，”提利昂撒谎道，“可惜我结婚了。
晚宴那天她也在场，你或许还记得她，我的珊莎夫人。”
她也不想要我，正如我不想要她。
她低下头，他却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重新抬起来。
“我们不能玩这个游戏，小姐。”
不过他也不想伤害她——诸神和他亲爱的老姐已伤她够多。
所以他让这个吻持续下去，并温柔地环住她，他的唇也始终没有张开。
“赛斯拉·科荷兰号”在他们周围翻天覆地。
分妮吻了他。
这是一个笨拙、仓促、慌乱的吻，但完全出乎他意料。
他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意图把她推开，不料片刻犹豫之后，却把她拉得更近，抱得更紧。
时近正午，红袍僧和他的人一般要黄昏时才现身。
那和尚朝他凝重地点点头。
“你也看见了，胡戈·希山，这就是真主的怒火。
我真是个笨侏儒，她没有城堡，当然没玩过城堡游戏。
城堡游戏是贵族子弟们的游戏，目的是教授礼仪和纹章知识，并让孩子们明了家族的敌友关系。
<!--PAGE 6-->
船摇晃得这么厉害，下棋只会使棋子乱飞，砸在猪和狗身上。
“你小时候，有没玩过城堡游戏？”
“没玩过。
你老哥或我老爸死得更惨。
还有雪伊，那满嘴谎话的婊子。
金手触摸冰冰凉呀，而姑娘小掌热乎乎。
狗叫啊叫啊叫啊，一直叫个不停，提利昂刚进门就被它撞翻；猪满地拉屎——提利昂尽己所能地为它打理，分妮则负责安抚动物。
随后他们把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固定住，不能固定便扔出门外。
“我好害怕。”
风暴太猛烈，海浪汹涌，狂风呼啸，“臭管家号”被折腾得七上八下。
船尾后方，蛛网般的闪电分裂了天空，在洋面上舞蹈，光亮夺目。
继之而来的是隆隆雷声。
“狗杂种。”
他指给分妮看。
“什么意思？”
这次打一开始就大不相同。
船长也感觉到了，他罕见地将船从东北航向转向正北，以求避开风暴的途径。
可惜这是徒劳。
“可以，”她说，“您当然……
噢……”接下来近三小时里，他们都在拼命赶路，而风暴迅速逼近。
西方的天空先是绿色，继而成了灰色，最后一片漆黑。
我们在下风，我闻得到船上的味道，”莫尔蒙拔出长剑，“那是奴隶贩子的船。”
<!--PAGE 10-->
她面红耳赤，咯咯傻笑，忽然变得害羞起来。
但这没关系，因为他们终于有了救星。
那是艘巨大的划桨船，拍打的桨叶在船后留下长长的白色涟漪。
“一条船耶，”她喊道，“那里，那里，你看见没？
是一条船耶！
他们看见我们了，他们真的看见了。
肯定有事发生。
提利昂滑下吊床，打着呵欠找靴子。
他甚至失心疯般找起了十字弓，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泰温公爵说，但这回他扣动扳机、弓弦颤动时，弩箭却射进了分妮的肚子。
叫喊声将他吵醒。
身下的甲板在动，半晌间他万分困惑，乃至以为又回到了“含羞少女号”上。
“咱们再为他们比武一场好吗？”
某晚分妮提议。
“最好不要，”提利昂说，“这只会提醒他们船上还有一只肥猪。”
他每夜都会解开小腿上的绷带，检查伤口。
百无聊赖时，他还会继续戳脚趾手指。
乔拉爵士则坚持每天磨剑，直把剑磨得锐利生辉。
大个子骑士自称风暴期间都在睡觉。
提利昂不信，但没质疑。
原因很简单，也许某天他会想咬别人的腿，而那要用到牙。
红袍僧抬起手杖，杖头低垂，遥指西方。
分妮糊涂了。
“我不懂。
船长第二天就死了，厨子多撑了三天。
剩下的船员只能勉强保证船浮在水上。
接过船长职责的船副声称离雪松岛南角不远。
那该死的寡妇说船绝对到不了目的地，她告诉我们本内罗在圣火中预见了未来，我当时以为……
算了，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撇撇嘴，“原来预言的意思就是操他娘的风暴会拿我们的桅杆当柴火，让我们漫无目的漂流在悲痛海湾，直到食物耗尽、落到人吃人的田地。
她进水严重，左倾了十度，船壳千疮百孔，货舱注满海水，桅杆只剩下一段比侏儒还矮的断桩。
连船首像也未能幸免，它失去了一条胳膊和那条胳膊夹着的卷轴。
这回共损失九个人，包括一位船副、两名圣火之手和马奇罗。
饱受摧残的木头发出又一声巨响后，空中便射满木片木屑。
<!--PAGE 8-->
有一片木头差半寸便刺穿了他的眼睛，另一片刺中他脖子，第三片穿过靴子和裤子、射入他小腿。
他找到最近的绳子，抓住它爬下去，企图钻进最近的舱口，以躲避重新来袭的风暴。
可惜疾风一下就把他掀翻，第二下让他撞到栏杆，他只能死命抓紧绳子。
骤雨抽打在他脸上，令他目不视物。
出于本能，提利昂伸手抓住最近的栏杆，刚好躲过一劫——因为忽然之间，微风成了怒号的狂风。
马奇罗喊了句什么，绿焰便从手杖上的龙口喷出，蹿入夜空。
接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艏楼与艉楼同时消失在雨帘之外。
提利昂听见甲板下传来一个尖细高亢、歇斯底里的恐惧叫喊，他也听见了马奇罗的声音。
红袍僧站在艏楼上直面风暴，把手杖高举过头，大声祈祷。
船中间有十几个船员和两名圣火之手正与一堆纠缠的绳索和湿透的帆布搏斗，不知是在收帆还是升帆——不管他们在做什么，他觉得都是个蠢透了的主意。
甲板下的嘎吱又叫又闹，甚至咬向分妮，美女猪又开始不断拉屎，把潮湿拥挤的舱房完全变成了猪圈。
在这阵煎熬中，提利昂努力忍着没吐出来，多亏没有酒精作祟。
分妮就没这么幸运了，当船像一只快爆炸的酒桶、当船壁在他们周围发出似要散架的呻吟声时，是他死死抱紧了她。
<!--PAGE 7-->
最终，他们没被淹死……
虽然有几次，他们觉得美好平静地淹死反而比活着好。
分妮手脚并用爬过舱房地板，搂住那头猪，低声呢喃安抚。
看着他们两个，你绝对无法分辨是谁在安慰谁——这番景象怪诞到了滑稽的程度，但提利昂却挤不出一丝笑容。
这女孩不该从猪身上求得安慰，他心想，她值得一个诚实的吻、值得一点点关怀。
光之王绝无戏言。”
提利昂有种不祥的预感。
<!--PAGE 5-->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提利昂说，“我们在诸神与世人的注目下结合。
虽然我失去了她的联络，但除非确信她已不幸离开人世，否则我都必须对她忠实。”
“我明白。”
“她是你夫人？
她……
她长得很美……”美丽而虚伪。
雷声炸响，似乎就在左近。
“我不是这意……
我从没吻过男孩子，可……
许久之后，她才抽身退开一两寸距离，提利昂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好漂亮的眼睛，他心想，但那双眼睛里还有别的东西：许多恐惧，些许希冀……
但没有一星半点欲望。
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比吝啬鬼的钱包合得更严。
这算是一点幸运吧，提利昂心想，因为他不想要她。
他喜欢分妮、可怜分妮，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羡慕分妮，偏偏对她没有欲望。
“那游戏不……”他刚开口，甲板就剧烈上掀，令两人撞个满怀。
分妮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那游戏不成，”提利昂咬紧牙关告诉她，“对不起，我不知道玩什——”“我知道。”
你教我好么？”
我能教她么？
提利昂犹豫了。
“我们玩个游戏，”提利昂提议，“就不用想外面的风暴了。”
“我不下棋，”她立刻声明，“我不想下席瓦斯。”
对此提利昂表示同意。
分妮坦白。
舱房开始倾斜摇晃，波涛捶打船壳，舱房也跟着颠簸。
有比淹死更糟的死法。
“我们该藏起来了。”
提利昂挽起分妮的胳膊，拽她下甲板。
美女猪和嘎吱都怕得快发疯了。
她问。
“意思是大坏蛋在追赶我们。”
他吃惊地发现马奇罗和两名他属下的圣火之手也来到艉楼处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