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铁笼返回地面。
狂风呼啸，宛如小时候老奶妈故事里冰龙的吐息。
沉重的铁笼摇摇晃晃，好几次擦上长城，刮下细小晶莹的冰晶，在阳光中闪耀飞舞，好似破碎的玻璃。
鱼梁木在空地边缘围成一圈，一共九棵，大小年龄相差无几。
每棵树上都雕着一张脸，无一雷同。
有的在微笑，有的在尖叫，有的冲他咆哮。
入夜的天空呈现淡灰，好像被浆洗太多次的老旧斗篷，随后头几颗星星羞涩地现形。
前方有一根暗红叶冠笼罩的苍白树干。
只可能是鱼梁木。
这是个好机会。
“散开，围成半圆，三面包围树林。
要始终留意左右的人，别让间距过宽。
“有人会说司令大人安全暖和地待在长城后面更好——不是我说的啊，但有人会这么说。”
琼恩笑了。
“最好别当我面说。”
若这些野人活着，说不定能招募；即便死了，嗯……
一两具尸体也有些用处。
“徒步前进。”
我就看到这些。
他们生了堆火，烟从林子里冒出来。
一群白痴。”
琼恩让众人停下。
“多少？”
“我看到九个，没守卫。
琼恩在看到大麦汤姆前先闻到了他的气味。
或是白灵闻到了？
近来琼恩·雪诺即便清醒时，也总觉得自己和冰原狼合二为一。
离树林尚有半里路，秋阳拖出长长的红光，穿透光秃的枝丫，将积雪染成粉色。
他们骑马经过一条封冻的小溪，冰雪覆盖的石岸犬牙参差，他们又沿弯弯拐拐的兽径行向东北。
每当朔风吹起，空中便雪花乱舞，刺痛眼睛。
哈尔克正如他担忧的那样凶猛好斗，黑衣兄弟里也有人恨自由民恨得深入骨髓。
一名哈尔克的手下在校场上切掉了一名工匠的耳朵，这很可能是大规模流血的前奏。
他得尽快开放那些古老的堡垒，好把哈犸的哥哥调去深湖居或黑貂厅。
不要把瑟恩人和自由民混为一谈，有人跟我说，马格拿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领主大人’，斯迪在他的人民眼里甚至近乎于神。
虎父无犬子，我不需要他们跪拜，但他们得听话。”
“是啊，大人，但你总得跟马格拿打交道。
“别怕，你并不孤单，我打算让艾迪去做你的副手和事务官。”
“矛妇们得高兴坏了。
不过说实话，你应当派那个马格拿去管一座城。”
他知道没法彻底禁止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距离至少会增加难度。
“哪个可怜傻瓜去当这差？”
“此刻跟我并辔而行的人。”
但觊觎女野人太危险了。
男人要么占有女人，要么得到匕首，耶哥蕊特曾告诉他，两者必得其一。
波文·马尔锡并非全错，哈丁塔现在一点就着。
他吩咐“忧郁的”艾迪，“准备护卫队，十名装备龙晶武器的游骑兵。
我希望他们一小时内启程。”
“是，大人。
埃恩·伊梅特扮个鬼脸。
“人是人，誓言是誓言，而言语就像风。
你应该派人守卫那些女人。”
从鼹鼠村跟他回来的六十三个野人里，有十九个女人或女孩。
琼恩把她们安置在他初到长城时住的那座废塔中。
她们中有十二名矛妇，完全能保护自己和女孩们，阻止黑衣人可能的骚扰。
他和琼恩及波文·马尔锡一起挨个考量，为他们分配合适的职业：皮革、贾克斯与艾蒙当游骑兵，马儿做工匠，艾隆与纱丁为事务官。
现在，发下誓言的时刻到了。
埃恩·伊梅特骑在队列前端，他**的马是琼恩毕生所见最丑的，除开蹄子就是长毛。
还有六个人骑马跟随——有老有少，有高壮也有瘦弱的，有老手也有菜鸟。
六个即将发下誓言的人。
马儿在鼹鼠村出生长大，艾隆和艾蒙克是仙女岛人，纱丁来自维斯特洛另一头的旧镇的妓院，这四个都是男孩。
这三个都是老到的游骑兵，装备了铁刃和龙晶，马鞍上挂着号角，需要时可以求助。
其他游骑兵也是好样的。
至少打起仗来是好样的，个个忠诚。
白林里的白狼，静如影，野人发现不了他。
他也不用找，白灵想回来自会回来，急也没用。
于是琼恩轻踢马腹，率领大家进发，他们**矮种马的蹄子踏碎地表的冰层，陷入下面的软雪中。
“怎么了？”
琼恩问，“有人？”
他目力所及的森林空无一人，但他实在看不了多远。
冰原狼抖掉背上的雪，小跑到琼恩身旁。
游骑兵们为他让路，一匹母马嘶鸣起来，向外躲避，罗里使劲拽缰绳才控制住。
“长城是你的了，波文大人。”
“是啊，大人。”
总务长说，“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挖出眼睛插在枪上的首级呢？
您回来时已是黑夜，有些地方的积雪有齐腰深。
“这太久了，不明智。”
“是不明智，”琼恩说，“但很必要。
这些人要把生命献给守夜人，加入延续数千年不动摇的兄弟会。
但他并不能完全放心。
他怕的不是活物。
即便如此……
他们不属于旧神。”
“我没有强迫大家信仰什么神，大家可以自由选择七神，抑或红袍女的光之王。
既然他们选择了树，就得接受相应的考验。”
波文·马尔锡踏着重重的步子来马厩见琼恩时，艾迪还在为灰马备鞍。
“大人，我希望您慎重考虑，新人可以轻松地在圣堂宣誓。”
“圣堂是新神的家，而旧神居住在森林里。
“你不用去。”
“您是位明智的领导。
白灵是更好的选择，我可没利齿来撕咬野人。”
大个儿冰原狼似乎很喜欢新雪。
他看到琼恩，便跳起来，抖掉残雪。
“忧郁的”艾迪说：“他和您同去？”
说来说去还是钱。
只要有足够的金子，我们就能把吹玻璃的学徒和熟练玻璃工从密尔请到北境，以自由为代价让他们传授技术。
这样做行得通。
整整七天昏昏沉沉的大雪之后，太阳终于在接近午时破云而出。
有的地方雪堆得比人还高，好歹道路在事务官们的整日清扫下，还算通畅。
长城反射日光，每条裂缝和罅隙都闪着淡蓝光芒。
玻璃，琼恩沉思，或许有用。
黑城堡需要临冬城的玻璃花园，那样在深冬也可种菜。
最好的玻璃产自密尔，但纯净的整幅玻璃价钱等重于香料，绿玻璃和黄玻璃又不顶用。
一阵疾风把艾迪的斗篷吹得呼呼作响。
“还是下去吧，大人。
这风想把我们推下去，可我还没学会飞啊。”
深沉的暮霭中，它们的眼睛是黑的，但琼恩知道，日光下那些眼睛如血一般红。
就像白灵的双眼。
林中火堆十分微弱，灰烬里闪着奄奄一息的火苗，几根冒烟的断枝要死不活地闷燃着。
于是他探手从背后抽出长爪，左右环顾，向纱丁和马儿点头示意，他们又把消息传递给旁边的人。
接着大伙儿一起冲向树林，陈雪掩盖了脚步声，只听见彼此的喘息。
白灵跟他们一起奔跑，犹如一道白影傍在琼恩身旁。
积雪能掩盖脚步声，若我们攻其不备，就可兵不血刃。”
黑夜迅速降临，最后一缕阳光也被西方的森林吞噬，林中光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粉雪终归纯白，仿佛被夜幕吸干了色彩。
他轻盈地跃下马，落在冰冻的地面上，雪没过脚踝。
“罗里，佩特，看着马。”
他本可让新手们看马，但他们急需战斗洗礼。
九个，我有十七人。
但其中四个只是男孩，并且我没有巨人。
然而琼恩并不打算退回长城。
有些可能死了，要么就是在睡觉。
看上去大部分是女的。
有个孩子，但也有个巨人。
魁梧的白狼率先出现，甩掉身上的雪。
没多久，汤姆现身。
“野人，”他轻声报告琼恩，“林子里。”
琼恩拉起围巾，遮住嘴巴鼻子，又戴上斗篷兜帽。
“不远了。”
他鼓励大家，但没人回应。
谁来指挥？”
“我亲自来。”
艾迪的嘴往下撇得比往常更厉害。
但眼下，那些堡垒完全不宜居住，而奥赛尔·亚威克的工匠们还在修复长夜堡。
有些晚上，琼恩·雪诺反复思索：阻止史坦尼斯屠戮野人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
我什么都不懂，耶哥蕊特，他心想，或许永远都不懂。
要是忽视他，瑟恩人会惹麻烦。”
总司令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琼恩差点脱口而出。
鼹鼠村之行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那些女人不过是细枝末节。
琼恩笑容隐去。
“我不敢信任他，恐怕赛贡仍把父亲的死归咎于我。
更糟的是，他生来接受的训练是怎样发号施令，而非听别人指手画脚。
埃恩·伊梅特脸上闪过兴奋和惊恐混合的神情，仿佛比见了一袋黄金还刺激。
“大人，我怎么得罪你的，让您如此恨我？”
琼恩哈哈大笑。
“我打算再开放三座堡垒，”琼恩说，“深湖居、黑貂厅和长车楼。
这些堡垒由自由民驻守，我只安排指挥官领导。
其中长车楼除了指挥官和总务官，全是女人。”
“那谁来守卫那些守卫呢？”
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耶哥蕊特是他的老师，而他学到了这个教训。
如果连他都不能守住誓言，怎能强求弟兄们？
被拦在门外的黑衣弟兄给哈丁塔改了个**的新名字，这种玩笑琼恩决不容忍。
“三个愚蠢的醉汉把哈丁塔当成了妓院，仅此而已。
他们被打入冰牢，忏悔过错。”
“据说昨晚婊子塔出了点乱子。”
教头道。
“是哈丁塔。”
皮革和贾克斯是成年人，四十好几了，他们从前就生活在鬼影森林，已有了子孙后代。
琼恩·雪诺去鼹鼠村动员那天带回六十三个野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俩愿意披上黑衣。
埃恩·伊梅特认为他们准备好了，或者说“再怎么准备也就这样了”。
他们来长城之前做过什么琼恩不想探究，很多人的经历无疑跟他们身上的斗篷一样黑；但在这里，他们全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兜帽，有人用围巾遮脸，但琼恩仍能认出他们，每个名字都铭记在心。
他们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
云开日现，风雪已停。
再赶上这么好的机会得等一月，甚至一季。
“让伊梅特集合新兵。”
他们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入森林，长城在身后慢慢缩小。
士卒松和哨兵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冰柱从阔叶木光秃秃的褐色枝干上垂下。
尽管去白木林的小路早被踩了出来，琼恩还是派大麦汤姆前去侦察，大里德尔和长镇的卢克也钻入森林，分头去东西两面，担任队伍侧翼的警戒斥候。
白灵冲向森林，从两株披着厚厚白斗篷的松树间钻过，消失在一片白雪中。
他想打猎，但猎什么呢？
琼恩不像担心自己的队伍那样担心冰原狼。
他拽着马缰，牵马走向大门，通过蜿蜒狭窄的冰隧道。
冰墙之外，高大的树木安静伫立，满目银装素裹。
游骑兵和新兵们整队时，白灵一直在琼恩的马旁绕来绕去，停下来不断嗅探，吐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霜。
我知道您带的都是老手，这敢情好，但黑杰克布尔威也熟悉这片森林，您叔叔班扬·史塔克也——”“我有他们没有的东西。”
琼恩转过头，打个呼哨。
“白灵，过来。”
誓言重要，传统也重要，是它们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无论尊贵低贱，年幼老迈，卑鄙高尚。
它们让我们做兄弟。”
他拍拍马尔锡的肩膀，“我保证，我们会回来。”
“哭泣者可能还在外面候着呢。”
“即便下雪，去小树林也不到两小时骑程。
我们半夜前就能回来。”
尊崇旧神的人得在鱼梁木下发誓。
你跟我一样清楚。”
“纱丁来自旧镇，艾隆和艾蒙克来自西境。
“若诸神保佑，我们不会碰上野人。
我骑那匹灰色阉马。”
消息在黑城堡里传得飞快。
“是的。”
“他是匹聪明的狼。
我呢？”
只要有金子。
可惜我们一贫如洗。
长城脚下，白灵在雪堆里打滚。
琼恩·雪诺站在七百尺高的绝顶，俯视鬼影森林。
北风卷过脚下的树林，将树冠上轻薄的冰晶纷纷吹落，犹如展开一面面冰旗。
除此之外一片沉寂，了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