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傅,韦阁老将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大儒们恐怕要将朕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刘贺笑着自嘲道。
“陛下,刚才有一句话说得极对……”王式正色道。
“哪一句话?”
片刻之后,这温室殿中就只剩下刘贺和王式了。
王式留下,自然因为王式是天子此役要仰仗的军师和先锋大将——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议。
……
丙吉和刘德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整个内阁保持了诡异的安静和镇定。
反倒是外朝官的龚遂和苏武情真意切地劝诫天子,请天子先私下与大儒言明其中关节,争取获得他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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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将对方的先锋大将变成了自己的爪牙,不知道可以招降多少的敌人。
韦贤自然看出了天子的心思,但是他的话已经放出去了,没有收回来的可能性。
他心想着天子绝不可能有取胜的希望,于是就咬了咬牙,当场就答应了天子的要求。
但是,看到了一线生机的韦贤没有再劝谏,他梗着脖子说道:“微臣所有之物皆为陛下所赐,陛下想要老臣用何物下注,只管下旨。”
“好,韦阁老仍然有少年侠气,朕不要别的什么,若朕能说服各位大儒,裁定出通行版经书……”
“那就请韦阁老来担任第一次国试的主考官,为朕选拔人才,伱看如何?”
“君无戏言。”刘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谢……”兴奋的韦贤正要做行大礼的谢恩模样,但却立刻被刘贺打断了。
“韦阁老,朕既然下了重注,你不会想空手套白狼吧,你要下什么注来与朕对赌此局呢?”刘贺狡黠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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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儒和那在朝堂上大骂天子“暴君”的夏侯胜一样,个个都视儒经为**,定然会与天子争斗到底的。
天子与他们争辩,绝无赢的可能性!
除了王式之外,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是惊讶。
天子虽然辩赢了韦贤,在同龄人中已算是有才学之人了。
但是,那些不在朝堂任重臣的大儒,可不像韦贤那么好对付。
“嗯?朕刚才连韦卿都能辩服,难道辩不服不了其他的大儒吗?”刘贺半正经半玩笑地问道。
“老臣只不过是这儒林中的一颗稗草而已,米粒之珠,何敢放光华,儒林巨擘不知几何?”韦贤仍然不敢直起身。
“说来说去,韦阁老还是怕朕赢不了这天下的大儒巨擘啊?”刘贺挺身追问道。
刘贺不仅是笑这老儒自以为是,更笑这老儒鼠目寸光。
到了此刻,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刘贺只是要“挑出几家儒经立为通行版经书”。
但是实际上,刘贺是要用自己抄默的出来的那份“十三经”另起炉灶,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看来,天子今日是硬要往韦贤这根朝堂柱石上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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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道天子的头硬一些,还是韦贤的腰硬一些。
“韦阁老,裁定通行版经书,重新再定官学,这是朕数月之前下的一道诏书……”
“你此刻让朕收回诏书,岂不是要让朕自食其言,朕在天下人面前如何自处呢?”
刘贺定下来的事情,不管是对是错,绝不可能收回来的。
但是,为了儒学的长久利益,韦贤仍然要阻挠天子。
韦贤这坚决的反对,自然让刘贺非常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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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与内官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韦贤反对“通行版经书”,实际上反对的是“用通行版经书来做科举的取士标准”。
试可以考,百家之学可以加,但不可只考一家儒经,儒术内部要百花齐放,各家各派要一同分享解经权!
在庠校制、科举制和粟米这些措施的加持之下,通行版经书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官学。
估计用不了多久,除了被定为通行版经书的那几家官学之外,其余各派就会逐渐消失于草莽之中。
而一旦民间私学的各家各派消失了,被立为官学的那几家学派又怎么还可能与天子分庭抗礼?
甚至可以说私学强过官学——私学流传得足够广,朝廷不得不将其立为官学。
而且,这几家被立为官学的学派,其实只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但是并不会对朝政产生实际的影响。
但是,如果天子裁定出通行版经书,那事情彻底就变了——官学的地位会迅速提高并且开始更直接地影响朝政。
若不是在那之前,刘贺借着夏侯胜“诽谤孝武皇帝”的事情,抓了一批朝堂上的贤良文学。
儒生们恐怕会大闹特闹的。
看来,这是推行科举制和庠校制的最后一个阻碍了。
“陛下高瞻远瞩,老夫心悦诚服,但是对这科举制和教育制,老夫还有一事,想请陛下三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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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刘贺冷漠地说道。
刘贺终于逼着韦贤认输低头了,但是他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的高兴——韦贤仍然是话里有话。
韦贤对‘百家合流,独宗儒术’倒是大加赞赏,但是对庠学制和科举制还有所保留。
说“科举制和庠学制有可取之处”,那就是还有不可取之处咯?
天子远谋如此,天下之幸,儒术之幸啊。
虽然心中对天子多了许多的认可,但是韦贤仍然板着脸,不苟言笑。
“韦阁老,你可还有什么疑问吗?”刘贺问道。
另一边,韦贤也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了,更看清了天子下的这盘大棋。
他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反抗有一些可笑:似乎自己目光短浅,而天子没那么癫悖。
难怪天子刚才提到科举考试的时候,要求各科的考生均要加考一门以儒学为基础的明经。
殿中其余的几个人也都不敢发一言,那带着惧意的眼神在韦贤和天子的脸上来回移动,等候着天子的话语。
然而,他们设想中的天子之怒没有来,却看到天子竟然笑着鼓起了掌。
没有丝毫受到冒犯的模样——韦贤想当殉道者,刘贺不会让他如意的。
既然想要吞掉其他各家,那就应该容纳其他各家拥趸,变得更加开明。
所以,要将法吏算吏这些人都融入到儒生当中,而不是将其排除在外。
其实,这也不是刘贺的首创,在之后的一两千年里,儒学同样吸收了百家的一些理念,形成玄学、心学和理学,乃至新儒家。
天下的大儒也担心天子再一道诏令夺去儒术的尊崇地位。
毕竟法家、道家、阴阳家、兵家的实力仍然很强,其余各家也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拥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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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后来人,刘贺自然知道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儒术最终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占据着牢固的地位,几乎是无可动摇。
但对于生长在当下的人来说,却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他们想象不到儒家后来会成为一个超越君权的庞然大物啊。
因为在之前的几百年来,他们看到的是百家的轮流登台而已——儒学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所以朕以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应该改一改,改成‘百家合流,独宗儒术’!”
这八个字微言大义,刚一出口,就让这殿中所有的朝臣耳目一新。
天子不是要把百家废除,而是要将百家归入到儒家当中,让百家成为儒家的分支!
“但是今日再看,朕以为董子此言论未免有一些狭隘,百家之学仍有其可取之处……”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天子身上,众人没想到天子竟然贬斥董子的言论,难道又有什么惊人之语吗?
就连已经为天子才学所在折服的韦贤,都再次有些愤怒起来了,那好不容易白下去的脸色就让又开始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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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以为算吏可是儒生,匠人可是儒生,农夫可是儒生,商人也可是儒生,那么这法吏自然更可以是儒生。”
“儒术既然可以起到匡扶人心、明礼教化的作用,就更不应该避世,也不应该把三教九流排除在外……”
韦贤的脸色又由红变得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两步仍很小,但是意味着他的全面溃退。
但是,刘贺不会给对方任何的喘息机会,他神情淡然地往前逼进了一步,夺取韦贤让出来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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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正在与刘贺唱对台戏的韦贤,都不禁眼前一亮,似乎听到了与众不同的高论,不满和抗拒又弱了许多。
“《春秋左氏传》有言……”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
孔子周游列国,可不只是为了传播儒家看不见、摸不着的理念,更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
所以儒家天然就具有入世的价值观,否则也不可能要求君子精通“六艺”。
刘贺所提出的“经世致用”,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是儒家千余年之后的最后一个高峰,是对儒家入世精神的高度概括。
“这才是仲尼先师要的经世致用!”
刘贺坚定地说着自己对儒生的评价和定义,所言的要旨意正是后世王夫之和顾炎武的“经世致用”四个字。
从孔子初创开始,儒学本身就有极强的入世属性,到了大汉之后更是如此。
他挺得笔直的腰杆身形,仿佛一把剑一般插在温室殿中,颇有几分悲壮的气息。
张安世和丙吉等人一时有些汗颜,没想到韦贤说得那么直接,不留任何的余地。
他们几人口口声声地说要当诤臣,但却不敢在天子面前进谏,怎么能不汗颜呢?
“能让一亩地多产几斛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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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一把刀多砍用几年……”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王式当然就平静了许多,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狂喜,稳稳地坐在榻上,准备欣赏一场大戏。
当王式一边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饶有趣味地观察他人的神情时,意气风发的天子再次说话了。
“朕同意韦阁老所说,儒生确实是大汉的栋梁……”
当然,王式和夏侯胜不是为了躲清闲,更不是怕引火烧身,而是在做一件大事。
他们正将天子手抄出来的那些经书,校订成一部可以横扫天下各派的“十三经”!
霍光未倒之前,王式不知道那“十三经”能不能问世。
当韦贤以为天子已经被自己说服,准备要松一口气时,却又看到天子那可恶的笑更明显了一些。
完了,自己好像又掉进天子挖的坑了。
“但是!朕只同意韦阁老一半的话,另一半不敢苟同!”刘贺斩钉截铁地说道。
韦贤又被天子问得愣住了,这答案肯定是显而易见的,但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前面又有天子挖好的坑。
天子真是辩才,先是曲解,而后发问,最后反击——一气呵成,毫无破绽。
若是只辩经意,那韦贤定能占据上风,但他老了,难以招架住激烈的论辩。
“若是陛下坚持,儒生学一学微末之学也无伤大雅……”
“但是如果当做科举考试的标准,那选出来的人岂不是就是一群工匠、商人、算吏和农人,又怎可治理好大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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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就算要以吏为师,就算庠学中可教那些微末之学,但科举怎可以此作为考试标准?”
韦贤仍然梗着脖子,但是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在心中更是退了一大步。
刘贺非常满意,拳怕少壮,自己的兵卒登上韦贤的城墙,对方的军阵已经摇摇欲坠。
在群经当中,“五经”地位最高,而《论语》如今没有被列入官学。
但是此书看起来简单,但因为记载的是圣人的言行,所以地位超然。
天子所引用的这几句话并不深奥,连十三四岁的儒生都能倒背如流,但句句都说在了要害之处。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属官吏员何止三人,自然有儒生的老师。”刘贺追道。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仲尼称丈人为隐士高人。”刘贺辩道。
刘贺这一连三句话,句句都有《论语》作为支撑,环环相扣,将韦贤驳斥得哑口无言。
胆敢质疑或者诽谤仲尼先师的儒生,或者敢说“五经”原文癫悖的儒生,恐怕会被天下的口水淹死。
所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韦贤才会被天子问住了。
“仲尼先师乃圣人,又怎是我等寻常人可以比的?”
“韦阁老,为何还不说呢?”刘贺冷冷地催促道。
“孝武皇帝之后,天下之人皆以儒为师……”
“但是陛下今日竟然要让府衙中的小吏到庠校当讲席,岂不是要学暴秦以吏为师吗?这不是不似明君,还是什么?”
虽然各派仍然宗孔子为儒术的源头,但到底具体解读《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自有其道。
就拿韦贤来说,他精通《诗》《礼》《尚书》三经,而最善《诗经》,而他的《诗经》承袭的又是《鲁诗》。
再说到大名鼎鼎的董仲舒,学的就是《春秋公羊传》:乃是战国时候的齐人公羊高对《春秋》的二次解读。
“韦阁老若以为只要以吏为师,诸生就会是不忠不孝之徒,那岂不是说仲尼先师不忠不孝了吗?”
刘贺这一连两个问题,当场就把脸色铁青的韦贤问得满脸通红。
仲尼都以吏为师,你们这些儒生算老几?
可是刘贺还没有高兴太久,突然又有一些别的担心,心中那统一经学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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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个儒林被王式这样一分析,脉络立刻就清晰了许多。
而刘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也并不是毫无根基。
这就是天子或诸侯王的显赫之处,一生下来就在权力结构中占据着一个极好的位置,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关系网早已在暗中搭建起来了。
“王傅,如此说来,《礼经》一派,朕也不用担心了?”刘贺一阵窃喜地说道。
“正是,不止如此,《齐诗》一派,陛下也不用担心了。”
“陛下何出此言?”刘贺非常不解地问道。
“这……朕不记得了。”刘贺如实说道。
“乃是已故的大儒夏侯始昌,而这后苍正是夏侯始昌的学生。”
刘贺猛然之间,忽然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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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经》的博士官乃是后苍,他也是这一派中最有名望的大儒,一定会成为陛下的助力。”王式直接给出了结论。
然而刘贺非常不解,他只记得后苍年纪不小,也有六十多岁了,在朝堂上很沉默。
虽然上阵父子兵,但是王式带上那群学生,这《鲁诗》一派中算是二打五,优势在我。
刘贺心中又是一阵狂喜,但他仍然压抑着这份激动,再次问王式道:“王傅,几位师兄可愿意为朕助阵?”
“呵呵,陛下来长安之前,老夫就给他们写过信了,敢不支持陛下,老夫将他们逐出师门。”王式大手一挥,颇有宿将风采。
“韦贤的学识只传给其亲族中的子侄辈,佼佼者当属其子韦玄成……”
“老朽不才,但是在昌邑也没有虚耗时间,也教了不少的学生……”
“薛广德、张长安、唐长宾、褚少孙都是老夫的学生,才学都要超过韦玄成,日后都是可开宗离派的。”
“韦阁老,朕这说得可还算清楚?”
韦贤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天子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在场的其余几个人也都有些惊讶,这些掌故都颇为生僻,就连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如此齐全。
刘贺连拜了三次,而后才在王式的反复催促之下,坐回了榻上。
“如此说来,这《鲁诗》一派,算是朕的大敌了?”刘贺敛容问道。
“陛下莫要着急,虽然老夫的名望没有韦阁老高,但是……”王式如顽童般狡黠地笑了笑。
想到此处,刘贺突然站了起来,拜在了王式的面前。
“陛下……这可使不得!”王式有些惊愕,急忙就要站起来躲闪。
“孽徒刘贺向王傅请罪,昔日荒废学业,对王傅更是多有不敬,实属大逆不道,今日向王傅谢罪……”
“若是论做官和名望,自然是韦贤的名望高,毕竟老朽是左官嘛。”王式说到此处时,有些苍凉又有些欣慰。
开始,刘贺不明白王式为何会出现这矛盾的两种表情,直到想起了左官乃是诸侯属官之后,才明白其中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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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王式摸着自己的胡子得意地说道,对天子的缜密的心思非常满意。
“王傅,请接着往下说去。”
“《鲁诗》的博士官乃是薛广德,是老朽的学生,但《鲁诗》中还有一个大儒正是韦贤。”王式说道。
“田王孙这个人朕还记得,当日夏侯胜撺掇儒生闹事,他站在了朕这一边……”
“后来虽然他是第一个在朝堂上反对朕裁定通行版儒经的人,但似乎也不强势,朕以为他不会是此次辩经核心人物……”
“王傅,朕猜得是否还有几分道理?”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王式笑赞道。
“那他们是否已经知道,朕就是经书上的‘楚吉’?”
“陛下交代过,让老夫不许透露其中的关节,所以老臣不敢向他们透露。”
“《尚书》博士官如今空缺,而且前后几任博士官皆出自夏侯氏,前任博士官乃夏侯建,背后的大儒是他的叔叔夏侯胜。”
刘贺听到此处想起来了,这叔侄二人几个月前被自己判了徒刑,而后又被自己偷偷赎刑,还跟着王式帮自己校勘经书。
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楚吉”就是自己这个天子的化名,但是赎刑之事也算受过自己的“恩惠”,想来暂时不会反对自己。
“被立为官学的儒经总共有五部,分别是《尚书》《易经》《春秋》《诗经》《礼经》。”
“但《春秋》分为《春秋谷梁传》和《春秋公羊传》,《诗经》分为《齐诗》和《鲁诗》。”
“所以说,在当今的大汉,影响力大的儒学大派,一共有七家?”刘贺问道。
刘贺听到此处,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这意味着不需要去管那些零散杂乱的小家法,只需要将“师法”和重要的“家法”辩赢,也就一赢百赢了。
“王傅,那敢问博士官中,有哪些儒学大派?”刘贺急切地问道。
“董仲舒通《公羊》,从他开始《公羊》被立为官学,所以董仲舒之说乃师法。”
“而后弟子又细解董仲舒疏通的《公羊》的经意,又可分为各家公羊学。”
“师法高于家法,儒生要尊家法更要尊师法,只可解读,不可更改,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刘贺看出了韦贤的犹豫和迟疑,心中暗笑,从容地往前迈了两步,开始发力了。
“韦阁老不愿意说,那朕就来说一说吧,你看朕说得对不对。”
“郯子幼时就躬耕于郯地,因重义明德,被郯地百姓奉为国君。”
“在如今的大汉,不管是官学和私学,最为推崇的就是‘五经’——《诗》《书》《礼》《易》《春秋》。”
“历代先贤大儒研究‘五经’,而后又分为不同的师法和家法……”
“何为师法,何为家法?”刘贺听到了自己没有听过的内容,连忙就追问。
就像后世大名鼎鼎的《孟子》,要到一千多年后的两宋,才被大儒朱熹抬到经的地位。
“经者,织之纵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刘贺点头说道。
王式一愣,没想到天子对这枯燥生僻的训诂之学也有研究。
王式又抖了抖宽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终于说了起来。
“儒术和儒经自然皆宗仲尼所作的五经,但是儒家先贤辈出,又有子夏、子思、孟子、荀子著书立传……”
“在今日的大汉中,历代先贤大儒所著颇多,大而化之自然都可以称为儒经,但是
那一夜,刘贺第一次向自己不喜的王式透露了想要南面称帝的想法。
那一夜,王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虽然垂垂老矣,也还应该做些实事。
那一夜,王式带着自己老奴默设下了一个陷阱,杀了广陵王的细作。
第460� 恩师竟给朕备好了儒林奇兵!壮哉!朕何惧韦贤老儿?
此刻,王式坐得更直了一些,两腮搭拉着,又端起了“昌邑王傅”的那个架势。
看到这老儒古板的模样,刘贺不禁哑然一笑,马上就让侍立一边的樊克去备茶。
刘贺知道面对的敌人是天下的大儒,也知道天下大儒又分为各家各派,但后世的史书对此所记甚少,他并看不清全貌。
“陛下是想知道概貌,还是想知道细节?”王式笑道。
“简明扼要,深入浅出,自然是最好的。”刘贺答道。
“至少有一些人会这样说的。”王式如实答道。
“知我罪者,唯其春秋。”刘贺再次用仲尼的一句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陛下恕老臣妄揣圣意了。”王式连忙谢道,他听出了天子的决心和果敢,很是动容。
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中原;书同文,车同轨;定度量衡,行郡县制;修驰道,建长城……
短短几十载,为天下做了不知道多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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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此处向外看去,只能在殿门的上半部分看到一方窄窄的天空——其余则被远处的宫墙屋檐遮住了。
以前,刘贺觉得这未央宫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牢,现在再看,则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
目之所及的那一片湛蓝的天空,就是枯井的井口。
刘贺默然不做声,他明白王式所说不虚,如果天下儒生真的如铁板一块,又怎么可能学派林立呢?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儒学或者说经学完成最后的合流和统一,也是由皇权来主导的。
“只是要做此事,陛下可能要担一些风险……”王式有些苍凉地说道,言语之中有藏不住的忧虑。
气头上的韦贤刚张开口准备回答天子的问题,但是口是张开了,话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他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三番五次,那卡在喉咙里的话,无论如何就是出不来。
这“邹鲁大儒”意识到了不妙,他果然是掉到坑里了。
韦贤原以为天子所说的科举制,会和几个月之前的科举制一样大同小异。
先是察举再科举,考得仍然是儒经,只不过将将射科对策中的面试改作笔试,而后择优录取。
哪里想得到天子如此癫悖,竟然胡乱般地乱改了一气。
“儒学也好,儒生也罢,心中还是想为这天下做一些事情的。”王式点头说道。
“所以王傅的意思是……”
“那些儒林耆宿确实很棘手,但是普通的儒生,未必不愿意行这科举制,说不定他们与天子所想一样。”王式开解道。
刘贺坐在榻上,目送其余人离开温室殿的院子之后,终于用一种更平和的目光看向了王式。
这老人比之前又沧桑了许多,看来在刘贺平定霍乱的这段时间里,王式也没有少操劳。
年过古稀的王式在校勘通行版经书的事情上,殚精竭虑,配得上封侯了。
当然,这个请求被刘贺拒绝了:那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要辩就要不留任何的余地。
“至于辩经的流程,朕还要再想想,定下来之后,自然会告诉韦阁老和诸位爱卿的。”
于是,这场规模极小的朝议在“各怀鬼胎”的氛围中结束了,参加朝议朝臣们表情各异地向天子行礼之后,就离开了温室殿。
一边的张安世身为内阁首席大学士,本应该站出来劝天子不要行险,但是最终他只是象征性地请天子三思之后,就没有多言了。
他希望年轻气盛的天子在儒林的身上吃一个不大不小的亏。
也许吃了这个亏,那么天子的威严会稍稍下降,会更容易听他们的谏言吧?
这又是刘贺杀人诛心的一个阳谋,韦贤是儒林在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人——官职和品秩超过龚遂和王式。
而且,韦贤反对科举制、庠学制和通行版经书的事情很快就会传播出去,他将会成为反对派的标杆。
如果之后由韦贤来担任国试的主考,按照科举制来选拔人才,那将会是一件极具象征性的事情。
“韦卿,你说朕以吏为师,是要赴暴秦的后尘……那朕想问问韦卿,仲尼的老师又是何人呢?”刘贺笑着问道。
“世人皆知,孔子有四师,乃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韦贤说道。
“韦阁老真是博闻强识,朕甚是钦佩,那么敢问这四个人又是何身份?”
“下、下注?”韦贤有些发懵,他从未想过会在这君臣议政的温室殿里,听到城北泼皮才会挂在嘴边的字眼。
“赌场之上无父子,自然更是无君臣,韦阁老不会没有去过北城郭的斗鸡寮吧?”
天子又开始癫悖孟浪了,竟然将朝堂大事比做了走狗斗鸡那样的事情。
“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赢不了。”韦贤波澜不惊地说道。
“朕答应韦阁老,若朕不能说服天下大儒,裁定出通行经书,立下新的官学,朕就再也不提科举制和庠学制了!”
“陛下当真?”韦贤浑浊的眼中多了一丝狂喜,天子太冲动和稚嫩了,竟然会答应此事。
韦贤在朝堂为官几十载,虽然仍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但多多少少能平衡实务和读经之间的关系。
那些大儒就不同了,他们才不管天子会不会发怒,更不会管新政能不能施行,也不会考虑折中之策。
想要强按他们低头喝水,放弃自家的经书而用别家的经书,无异于要他们的命,一定然会拼死抵抗。
“陛下恕罪,老夫直言不讳,陛下一定赢不了!”韦贤再次说道。
“但是,朕想试一试,万一赢了呢?”
天子这句平淡到极点的话,再次引来了殿中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连同韦贤都直起了腰。
这“百家合流,独宗儒术”其实还有后半句:“儒术大统,皆归君上”!
韦贤始终跪倒在地上,所以自然没有看到天子那有些残忍的冷笑,他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去。
“陛下,裁定经书、再立官学都是大事,天下大儒群贤毕至,陛下虽然聪慧圣明,但是说到对经意的了解,恐怕……”
有了第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反反复复,君威何在?
“陛下,可到了辩经那一日,陛下若不能平息各派争执,拿出一个服众的结果,更会有损天威啊。”韦贤拜得是更低了几分。
“听韦阁老的话,是怕朕才学不够,不能裁定群经的优劣,从而失威于儒生,失威于天下吗?”刘贺冷笑道。
他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请求,而是任由他跪在地上。(本章完)
第459� 皇帝的豪赌:输了,威严**然无存;赢了,罪同焚书坑儒!
刘贺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回了上首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榻上。
天子手中只要没有通行版经书,那他就不可能将儒术和儒生操控在手中!
从韦贤的视角来看,他对“五经”都非常精通,师承大儒江公,是治《鲁诗》的大儒。
而《鲁诗》如今更是已经被立为官学,所以,韦贤所学的《鲁诗》被裁定为通行版经书的可能性极高。
狡兔死,走狗烹;燕雀尽,良弓藏。
没有了需要笼络制衡的私学,被立为官学的各家各派也会失去利用的价值。
到时候,儒家和儒术,岂不是就任由天子摆弄和使用了?
郡学、县校和太学教的是通行版经书;科举制考的也是通行版经书。
如此一来,天下儒生还哪里会去学私学各派的经意呢?
更别说儒生在庠校中,还能领到一个月几斛的粟米,也非常诱人。
“韦阁老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好,义正辞严,险些就让朕都觉得汗颜了。”
刘贺特意在“险些”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朝臣们听出了天子的言下之意,既松了一口气,又悬起了一颗心。
反对此事的不是普通的儒生,而是有名望的大儒们,甚至巨儒们。
天下大儒不愿让天子来裁定通行版经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失去解经权。
在如今的大汉,虽然被立为博士官的称为官学,但是私学传播仍然十分旺盛。
“裁定通行版经书一事,望陛下收回诏令。”韦贤再次下拜说道。
几个月之前,刘贺第一次在长安城试行科举制时,就下诏要裁定通行版经书。
刘贺提出此议的时候,就在儒林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儒生都强烈反对。
这个老贼,真是可恶又难缠。
刘贺沉默地想了想,很快就明白问题出现在了何处——通行版经书的问题!
“韦阁老不必请罪,朕说过了,今日在此,无人有罪。”刘贺故作怕平静地说道。
“陛下高屋建瓴,老臣比追不及,这科举制和庠学制老臣认为有可取之处。”
“而‘百家合流,独宗儒术’更是高瞻远瞩,陛下精通儒学,乃当代大儒。”
“刚才冒犯天颜,请陛下降罪!”韦贤说完,终于弯下了挺得笔直的腰,跪在地上向天子行礼请罪。
原来是逼着所有人都去学儒经啊。
以前,其他各派的拥趸想要出仕而不得,索性就不出仕了。
现在,其他各派的拥趸有了出仕为诱饵,也会去适当学儒。
而在现在,儒家不也已经将阴阳家的阴阳灾变之说,融会贯通到了儒经当中吗?
只不过,刘贺觉得这个进程要更快一些,吸收容纳的内容和要旨也要更务实些。
另外,还有一层不能说的意思,反过来看,这儒学变成这样,还能叫儒学吗——这也是消解儒学的过程。
哪怕是最没落的墨家,不也还有游侠这种遗存吗,不还是被低微平凡的工匠奉为祖师?
天子如今提出“百家合流,独宗儒术”,自然是要把百家的精髓吸收到儒家当中来,用儒学来解读拆分百家之学。
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相比,这新举措更柔和但是力量更强大,可以在不声不响当中,逐渐消化掉其他各家。
春秋战国时是百家争鸣,大秦之时是法家当道,大汉前百年则是黄老道学,到这几十年才独尊儒术。
如此算下来,儒术占据主导地位的时间竟然是最短的。
这也是韦贤站出来冒死进谏的原因。
如果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解决的是当下和未来的事情。
那么“百家合流,独宗儒术”却能连带解决以前过往的问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观念提出来不过几十年,这让儒家的地位在朝堂和民间飞快提高,但是百家日益衰落。
在愤怒之下,他有一些恐惧,他生怕天子会脱口而出,说出“不再独尊儒术”的暴论来。
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韦贤做好了死谏的准备——他会当场撞死在这殿中!
可是,天天没有给他殉道的机会,天子接下来说的话,让韦贤觉得又惊又喜。
韦贤说得非常激动,口沫飞出半尺远,直到那口气用完,他才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等候天子发落。
虽然天子刚才把话说得非常大度,但君心难测,他怎么知道自己这番话会不会激怒天子,让天子痛下杀手?
但是韦贤不怕,若是天子杀了他,那一定会让天下儒生群情激奋,这科举制的新政就更不可能推行下去了。
“而是应该将天下人都变做儒生,将百家之学尽数归入到儒术当中。”
说到此处,刘贺停顿了片刻,让在场的几个朝臣咀嚼了一番这几句话之后,他才继续往重点讲去。
“昔日,董子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振聋发聩,余音犹在,让大汉一统。”
(本章完)
第458� 朕认为董仲舒太狭隘,其言不如改成【百家合流,独宗儒术】!
“韦阁老刚才说得言之凿凿地说这算吏、匠人、农民、法吏之中,出不了人材……这似乎有几分武断了。”
“所以,以死勤事乃儒生也,以劳定国乃儒生也,能御大灾乃儒生也,能捍大患乃儒生也。非是族也,不是儒生。”
《春秋左氏传》虽然不算显学,但是也是货真价实的儒经,左氏更是仲尼的好友,是儒家的先贤。
刘贺引用《春秋左氏传》作为结尾,再次说了“经世致用”的核心,有理有据,让韦贤无处反驳。
此时提出来,对大汉的儒生自然更有极强的冲击力。
所以,当“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在温室殿响起时,殿中的气氛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管是已经老迈的苏武和龚遂,或是张安世和丙吉这样的壮年人,还是禹无忧这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眼神和表情都变得肃穆起来。
但是如今,普天之下强调的都是“以儒为师”,认为儒生只要研究传播经学的要意,就能教化天下,就能解决所有的实务。
而儒生在为官理政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以“道德教化”为调节器,居中调度,而并不会去面对、解决真正的实际问题。
但是,从“五经”中可以找到所有问题的范本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就是问题所在。
“能让百姓再少一些病痛……”
“能让新生幼儿少夭折些……”
“这才是真正的的儒生!”
“但朕不认为只懂儒经的人是儒生,更不认为只懂儒经的儒生是栋梁……”
“一个人是不是大汉的栋梁,不在于能解多少经,而在于能不能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
“是为天下为苍生,而不是为了一派一家,更不是为一人一世。”
现在霍光倒了,“十三经”就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了。
以前,王式还隐隐担心那些经书是天子从别处寻来的,今日看到天子和韦贤的争辩,他再也不疑了。
这天子就是当今的第一大儒,远超所有人。
坐在右侧榻上的张安世等人,心底不停地冒凉气儿,他们小看了天子在儒学上的造诣啊。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式,他是越来越欣慰和坦然了,更有大事将成的喜悦。
这半年来,天子和霍光在朝堂上斗得不死不休,王式则两耳不闻窗外事,躲在夏侯胜的府中自成一统。
可是,此刻的韦贤已经顾不上细想其他的细节了,只能赌气似地点了点头。
“陛下圣明,君子不器,唯有儒生才是朝堂栋梁,学好儒术就能治好朝政!”
“韦阁老说得好啊,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刘贺再次拍着手笑道。
“董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陛下却将百家之学引入庠校之中,让儒生受到微末学问的误导,难道不是癫悖?”
“陛下竟然还要用百家之学作为科举选官的标准,岂不是将天下儒生变成百家的信徒拥趸,难道这还不算昏聩吗?”
韦贤颤着声音,提着那一口气,不停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完全没有任何的惧意。
韦贤的恼怒已经弱化成了蛮不讲理,虽仍然嘴硬着不肯认输,但是却已经没有先前要拼命的架势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韦阁老的言下之意,是说工匠、商人、算吏和农人都不是人才,不能帮朕治理好大汉咯?”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刘贺不会现在就罢兵,他要将韦贤打得丢盔弃甲。
“韦阁老是觉得靠这些微末之学,是选不出人才咯?”
韦贤有点气抖地站在原处,恼怒至极,从头到脚连同那一缕白胡须都跟着颤抖。
而龚遂和王式微笑着频频点头,他们再无任何担忧了:天子收拾一个韦贤,绰绰有余!
“韦阁老,朕再问你一次,儒生到底能不能以吏为师?”刘贺往前走了一步再逼问道。
全部合在一起,就一个意思:孔子都能接受以吏为师,你们这些儒生凭什么就不接受。
伱们再能,还能过孔子去?
刘贺的针锋相对,大大超出韦贤的预料,他没想到天子才思敏捷,对《论语》信手拈来!
“韦阁老这话说得对,但圣人都能以吏为师,普通人就不能以吏为师吗?”刘贺故意曲解了韦贤的意思。
“陛下!微臣是说仲尼先师乃是圣人,方能以吏为师,常人不可效仿。”韦贤急道。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仲尼先师自己可说过不敢自称圣人的。”刘贺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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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看起来都是儒家,但内部各派的分野非常大,有时甚至针锋相对。
但是,这话反过来也说得通,不管是哪家哪派,对孔子那是绝无半点不敬的。
如今大汉所传的经学与孔子所传的“五经”已经有极大的不同了。
各派各家开枝散叶,庞杂不堪,自有脉络。
时而是甲家成为显学,时而又是乙家崛起。
刘贺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如此不熟悉的儒林当中,竟然还隐藏有这样多的“人脉”。
他们未必会因为旧时的羁绊和感情而站在刘贺这一边,但是至少不会毫无顾忌地出来唱对台戏。
更何况,天子与他们有旧,帮天子也算是帮他们自己。
“陛、陛下说得都对。”韦贤极不情愿地承认道。
“除了这郯子之外,苌弘、师襄、老聃无一例外都是官吏,甚至是微吏……”
“连仲尼都能以吏为师,难道天下儒生就不能以吏为师吗,当今儒生以吏为师就会吃了亏不成?”
“因为这后苍不仅精通《礼经》,在那《齐诗》一派中也是巨擘,《齐诗》的博士官食生正是后苍的学生。”王式笑吟吟地说道。
“而陛下准备要重用的萧望之也是他的学生,亦可让他从中再去说服,三管齐下,定能让其支持陛下的。”
联系刚才所说的一些信息,刘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在王式到昌邑国当王傅之前,这夏侯始昌是孝武皇帝亲命的昌邑王傅!
而且,夏侯始昌还是夏侯胜的叔叔!
两边算下来,后苍竟然也与刘贺有些渊源,至少可以让夏侯胜去说服后苍,尽量让其保持中立!
而自己也没有与他单独交谈过,那一番操弄人心的手法更未来得及使用,“素昧平生”,他又怎么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助力呢?
“王傅的话,朕有些听不懂,望王傅明示。”
“呵呵,陛下可知道开创《礼经》师学的人是何人?”
刘贺再次向王式拜谢,让他继续往下说,而自己连忙继续为王式烧水斟茶。
在那重新升腾起来的水汽当中,王式连喝了两大杯天子斟的茶,抹了抹嘴,才接着往下说去。
让刘贺有一些意外的是,王式没有接着往下说《齐诗》,而是先说了《礼经》。
刘贺听到此处,脑海中浮现了一些模糊的知识。
王式刚才这句话说得没错,薛广德、张长安、唐长宾、褚少孙、韦玄成而后都开宗立派了。
如此算下来,《鲁诗》一派的“敌人”只不过外强中干,竟然只有韦氏父子反对自己,其余的人竟然成了自己的援军。
“但是老夫教出来的学生比韦贤要好啊!”
刘贺原以为王式又是在宽慰自己,刚想要辞谢,但看到对方的狡黠逐渐变成自得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王式的这句话,一语双关!
“请王傅安坐,受朕此礼。”刘贺异常坚决地说道。
年迈的王式听到这几句话,原本已经老硬的心猛然抖了一下,一时哽咽,终无以成言,欣慰地点了点头。
天子果然是长大了啊。
当年学成之后,韦贤直接成为了博士官,留在了长安,获得了给孝昭皇帝讲《诗》的机会,而后平步青云。
但是王式则去了昌邑国,成为了两代昌邑王的老师——不仅“荒废”了日子,更是失去了回到朝堂的机会。
说到底,刘贺父子竟然就是王式治学为官的绊脚石——若不是刘贺承续宗庙,那王式恐怕一辈子都要呆在昌邑那“穷乡避壤”了。
“那王傅和韦贤谁更大一些?”刘贺颇为孟浪地笑了一下,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王式对天子突如其来的孟浪倒也不气不恼,反而是心领神会地干笑了两声,而后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韦贤师承江公和许生,老臣师承徐生和许生,我二人倒算是半个同窗……”
刘贺自顾自地分析完了一通之后,看着王式认真地问道。
“陛下又猜对了,数月之前,陛下在朝堂上宣布裁定经书之事后,正是他派人给天下大儒去信的。”
“如此一来,《易经》这一路敌军,朕也不需要太担心,至少不是朕要面对的强敌。”
“苌弘乃是晋国刘氏之卿大夫,忠君尽责,死后其血化红玉,其心化碧玉,因此才有碧血丹心的说法。”
“师襄则是卫国的乐官,能于乐曲之中显文王之德,仲尼曾向其学乐。”
“老聃是周之藏室史,孔子曾经向其问礼。”
“好好好。”刘贺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少一路敌人,总是一件好事。
如此一来,《尚书》一派暂时没有太大的威胁。
“《易经》博士乃田王孙,《易经》是后起之学,田王孙算是开派之人,拥趸不算多,他自己就是此派的大儒了。”王式接着解释道。
“夏侯胜叔侄二人,是否还跟着王傅校勘朕抄墨的那些经书?”刘贺试探着问道。
“那是自然,这已经快半年了,他们未曾出府一步。”王式高深莫测地笑着,似乎知道天子要问什么。
“那……那朕是否可以认为这夏侯氏不会站出来反对。”刘贺再次问道。
“正是。”王式答道。
“王傅,还请你再给朕说一说,如今这各经的博士官分别是何人,他们身后各派的儒学最精深者又是何人?”刘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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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问差矣,各位博士官只是各儒学大派推出来的一人罢了,陛下要问的是,天下有哪些儒学大派?”
“请王傅赐教。”刘贺原本有些混乱的思绪,逐渐有些清晰起来了。
“在如今的太学里,被立为博士官的总共有五经七师。”
“但是家法中又有大小之分。”
“说到底,师法和大的家法就是大派,小的家法就是小派。”刘贺说道。
“陛下也可以如此理解。”
“陛下可以认为师法乃一派之始,家法乃师法之下再出细分。”
王式解释到此处,看天子似乎已经有些迷糊,索性就用《春秋》来举例子。
“《春秋》分为三经《公羊》《谷梁》《左氏》……”
“陛下好学问,解释得颇为通透完整。”王式赞叹道,越发觉得天子有大才。
“略懂略懂。”刘贺有些尴尬地说道,这哪里是他的高见,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上写得清清楚楚。
剽窃后人的学术成果,刘贺总是有些于心不忍,但即将要到辩经的关键时刻了,恐怕是要“多多地抄,用力地抄”了。
被朝堂认可的儒经就只有五经。”
刘贺这是知道的,在大汉,儒经的范围非常狭窄,后世十三经中的许多本,都还没有获得经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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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茶过三旬,君臣二人得到了片刻的歇息,刚刚与韦贤争论的心,终于变得平静了一些。
终于,王式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那还微微发热的空茶杯。
不过片刻的时间,茶和水就端上来了。
刘贺请王式对案而坐,仍然执弟子之礼向王式敬茶,而王式也受之无愧。
这场面,竟然与王式大闹昌邑王府的那一夜有些相似:人相同,茶相似,也在宫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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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57� 皇帝舌战老儒:仲尼都以吏为师,你们这些儒生算老几?!
“老朽明白了,那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老朽想让陛下赐茶。”王式突然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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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王傅,此次辩经犹如领兵作战,你是朕的军师和先锋,朕想听你说说如今的战局。”刘贺将话题引回了正题。
“陛下垂训即可,老朽定然是知无不言。”王式回道。
“朕现在想知道,朕的敌人到底有哪些?”刘贺问道。
但是在之后的千百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咒骂始皇帝是暴君!
直到儒生和儒术真正衰落下去,始皇帝才得到了正名——始皇帝都能被正名,刘贺又何惧哉。
“王傅真的认为天下人会说朕是暴君吗?”刘贺问道。
未进入这枯井时,刘贺还会幻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好的名声,至少后来人会给自己一个庙号。
但是久坐枯井中,井外的天地早已经是另外的世界了,和这井中的方寸之地又有什么关联呢?
至于微末的身后事和身后名,就更无关紧要了。
“什么风险?”
“若是此事败了,陛下的威严会受损;如果陛下赢了,恐怕会背上‘焚书坑儒’的骂名。”
刘贺咀嚼着王式的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向了殿门处。
不仅要让官学教那些微末的百家之学,更要在科举中考百家之学。
这样教出来的儒生还能叫儒生吗?这样选出来的官吏还能遵循“春秋决狱”的原则吗?
这哪里是要选举天下的儒生为朝堂和天子所用,简直是要毁了董子开创的“儒术独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