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半月后,有一日晚间,容玉和林石、一些过路百姓一起,在一处庙中留宿。
这夜天昏而地暗,外间总有“呜呜”风声。容玉睡在稻草上,不觉得什么,林石倒是翻来覆去一会儿,低声对容玉说:“邱郎,我总觉得不妙。”
容玉想说:闭嘴,睡觉。
容玉在地上画图,林石看着,喟叹,说:“我方才想,若军中大夫也知晓这些,那我军将士,该多活多少。”
容玉温和地说:“你如今学了,往后,也能教给其他人。”
林石眸色微动,侧头看容玉。
他用木棍在地面,画出一张人面上的肌理图。林石看着,大为感叹,问容玉,是否通晓医术。
容玉笑一笑,说:“非也,只是曾跟随一位医师长辈修习,有些心得。”
林石兴致勃勃,问容玉,人面如此,那人身又是如何?
他面色不变,甚至不曾告诉林石:这会儿进来的,就是追杀林石的人。
“……”
“……”
气氛和乐融融,来人似有感怀,坐下之后,便取出面饼,与诸人分食。
容玉倒是轻松的,说:“不必这样说,是我自愿要帮你。”
容玉说着,将水囊灌满。两人吃了饼,就这样上路。
林间不算好走。
人群“呼啦啦”地站起,其中一个壮年汉子警惕地问:“你们是?”
来人走近,倒是不似诸人原先所想那般凶恶。
为首的是个面容白净的青年,供一拱手,说:“路过此地,恰逢大雨,便前来一避。诸位莫要忧心,继续坐下便是,我们兄弟另起一堆火。”
林石微微怔忡,侧头看容玉,见容玉面色坦然。林石便疑心,也许是自己想多。
话题到了其他人那里,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了。
容玉想到从前,自己和梅寄江、和青娘子,和屠匪联盟中的许多人一起,有过无数类似的夜晚。
不说滴水成冰,但也的确寒凉。
渐渐地,也有其他人被雨水淋醒。容玉在这些动静中同样醒来,看了会儿情况,打着呵欠建议,不如点一捧火。若硬生生冻着,惹了风寒,那才是不妙。
诸人心有戚戚。
容玉想,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方才坐起,这会儿重新躺下,便要睡去。
旁边林石面色变动,觉得经由先前的一番对话,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脑海中飘了过去,只是他不曾抓住。
有人烦躁咒骂,也有人善心地提出建议,说孩子这样哭,不如写一张“天惶惶,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贴在门外。
夫妇俩便叹,说此地哪有纸笔。又说起自己一家人为何行路,原是要去探亲云云。
“是要去看我家大哥,”男人说,“大哥家中新添了侄儿,特地给我们留了酒呢。”
林石侧头看他,见阳光照在容玉眉眼上。他看到了一张普通、寻常,走在人群之中,都不会有人留意的面孔。
这让林石更加好奇了,他想知道,在这份伪装之下,“邱策”的真实面容究竟如何。
容玉说:“他们仿佛是往另一边去了。”
但他未曾开口,便听到一阵尖锐哭声。
哭声的来源是一个女童,小孩儿“哇哇”哭喊,说害怕,说想要到家。
女童的父母一边仓皇安慰,一边给身侧诸人道歉。这样过了片刻,孩子还是哭,吵醒一庙人。
但容玉先一步察觉什么。他抛下木棍,去取火堆上的兔肉,说:“吃吧,吃饱了便休息,明日再上路。”
秋冬衣厚,哪怕容玉抬起手,也不会有衣袖滑落、被林石看到手腕上布条的风险。又兼林石不过凡人,与他相处,容玉是会担心暗卫们追上,但更多时候,他还算放松。
然而这样放松的时候不会太久。
容玉看他这样勤学好问,也来了些兴味。
两人坐在林间,篝火“滋啦啦”地烧着,上面烤着容玉打来的一只野兔。
肉被烤制的香气已经冒了出来,但火边的两人依然专注。
容玉很快察觉,林石虽记忆全无,但这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他说一次,林石就能记住。
最先那会儿,林石走路的时候,还要带一种清贵气度,仿佛身上穿的不是粗布衫,而是锦袍华服。但等到这日晚间,林石再走路,已经和容玉一般,是饱尝生活之苦,却又坚韧不拔、要去北疆谋新生活的民丁了。
容玉心念一动,开始教林石自己易容。
这样一来,便是此前心怀不满之人,也无话可说。
唯有容玉不同。
容玉的视线落在那青年面上,很快挪开,手指微微扣紧衣袖。
看他这样客气有礼,又兼这群人不算多,围坐在火堆旁边的人们也差不多烘干了衣服。有人干脆说:“相逢便是缘分,郎君不若来我们这边,早些弄干衣服。”
来人一怔,但有了前面那句话,不少人接口:“是啊,正是如此!”
“佛祖在此,想来也乐见你我相互帮衬。”
他正感怀,忽听“哐”的一声。
小孩儿再次开始“哇哇”大哭,诸人惊慌失措地循着声音往门口看去。
漆黑夜色之下,一道闪电忽而劈下,雪亮的电光照亮门口的人影。
火就这样升起来了,人群慢慢围来,又问起方才那小孩。说着说着,话题往远处去,聊到人们为何来此。
容玉早前给林石教了一套话,如今容玉在一边不言不语,由林石出面,说他与容玉原是一对异姓兄弟,在家乡遭了些事儿,又知晓朝廷的新政策,便干脆去北疆,谋一条新出路。
诸人的视线在林石和容玉身上转了一圈,不知想到什么。
前半夜勉强安稳,到后半夜,外间暴雨如注,庙中同样漏雨。
这是寻常事,唯独倒霉了林石。他躺的那块地方,恰好是水落下的地方,迷迷糊糊地醒来,就觉得身上湿淋淋的。
如今可是初冬。
周遭便有一片恭喜声。
外面天色更差了。
随着大人讲话,孩子似乎觉得安全许多,哭声微弱下去。
林石回神,问:“这算好事否?”
容玉笑道:“当然算。此处离北疆边城不算远,若走官道,不到一个月便能到。可你我要绕开其间诸多城池,要麻烦许多,恐怕要走到来年了。”
林石说:“抱歉,这样耽搁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