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言语,打算把这盏茶饮尽再铺些客套话,就寻个由头离去。
她尚还在翻着册子,看到这页名薄上标有死卫者还有几人,皆是悉数用朱墨勾着,随口问,“这牢里,跟北郡府有关的人都没了?”
风吹得有些急了,少女的散发在肩头扬起,听得狱司似乎是沉默了片刻,饮了口茶缓缓说。
正在低头喝茶的狱司听了,身子忽的一紧。
他因着多年前南伐一事中冒言跟谏被圣上猜忌,连累家眷被贬离凤都,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狱司暗自心惊,心道这新来的城主怎么看着娇弱单纯,谁知说笑般的便提出这么一处旧事拿捏,言下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七,叛党北郡王死卫,贱籍。伙同叛军,于府军营内被俘…次年冬月问斩。”
她缓缓地读着那行压在勾批下的墨色小字,原本隐晦的神色忽的莞尔,点头,“做得干净,不错。”
“就这么死了也好。”狱司看她神色终于放松下来,才呼出一口气喝了口茶,喟叹地称赞起来。
“哎呦生客啊,年轻的姑娘可是来给自己裁衣的?”
凤临看过去,只见一位拿着样图的中年妇人热情洋溢地走过来,一双施了胭脂粉的细眼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她,爽快地大笑,“您叫我陈婶就好了!哎呦…姑娘这身形当真是玲珑精妙,不像个北地人,倒像是那些个行商的岭南遗民似的。”
“罢了,我累了。”
她低低地叹气,抬手示意他起身,“今日之事不必再提。自北老郡王谋反后,如今凤都朝堂上人人自危。圣威难测,难保下一个就轮到哪家了。”
凤临说完只觉得有点冷,她裹紧上衣,袍下的边角卷起了风,从尚还跪地愣神的男人身边悄然离去。
“宁大人,请。”她垂眸执了勺将茶汤倒入碟碗,腕上微微用力放至桌案对面。
案上风炉缓缓燃着,一副北人长相的狱司盘坐着弯腰接了,低头恭敬客套着,“下官不敢。”
凤临听了也不再推辞,扬眉给自己沏了一碗,慢慢啜饮着听对面的中年男子又道,“大人之前让下官办的事,已经做妥帖了。”
霜风垂阳中少女的眸中像是燃起了毒火,她步步逼近正僵硬躬身行礼的中年狱司,再度吐出的字字句句像是沾了血的尖刀。
“当年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一刀刀被这群畜生砍死,血流了三里地;刚出嫁的阿姐被他们杀了夫君,摁在花帐里撕烂衣服又拖出门外,哭着求着还是被人掰开双腿摁在地上轮流奸到没了气;才会走的娃娃连门都没有出,就被冲进来的官兵们捅串…他们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又有谁来可怜我们,放我们一马?!”
下官不是不怜惜那些死了的北地平民,可那些死卫…也是北地人啊!自出生起便要听命做事的人又能有什么谋逆的心思?况且就算有滔天的血罪,这么些日子的生不如死,活得连下贱奴狗都不如…也该还够了吧?”
风炉里的烟袅袅升着,被晚归的风零落吹散。
“可笑。”
她听得恍然,只是微微点头喝尽了碗里的残茶,把册子放在桌上,“…了解了。宁大人,今日我尚还有事,便到这里吧。”
狱司无言,拜了一拜垂眸相送,看着她攥紧裘袍起身从阁台旁走过。
两人擦肩,凤临忽然听得正低头恭送的男人低低言语了一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提人当晚牢里疏忽,又死一人。”
狱司看向已经放下名薄的凤临,神情寡淡却难掩当时的惨烈,“那人是自杀,他当时已经被蛊废了大半,活不了多久,我们就没仔细看住。谁知一进囚室…便自个儿朝墙上撞去了。”
“那之后如何了?”凤临忽然开口。
狱司望向阁外,西山日暮下的晚风卷了起来,他眼底厌恶与无奈交织。
“确实是与死卫有关。下官记得刚刚拿了这批人的时候,八条北地的爷们,浑身带毒血淋淋地关在笼子里,没人敢碰。
我们虽是收管死囚,哪里见过这样的?听上头说,这几个在被俘时便低头认了罪,之前狱里被人用刑故意折磨得狠了也不吭声。管事的不愿他们身上的毒闹出大事,牵连的又是谋逆从党这等死罪,便丢在了我这里随他们等死。”
凤临收拾完衣物后已经是日头半沉,她正提着细笔一一将刚刚对着玄庚测得的身形尺码记在纸上折好,忽听得书房外阿皎低低传了声。
“殿下,门外刹雪狱司求见。”
“让他去正厅外的有风阁侯着。”
“——回大人,连同这些死卫在内,确实是一个都没留下。”
凤临听他似乎话里有话,抬了抬眸望着他,却看到灰服窄袖的中年男人摇头笑了笑,“大人不必如此看我,下官…刚刚只是想起些琐事罢了。”
“何事?”她合了册子问,“如若是与北郡府有关的,大人不妨说来听听,我对他们的人尚还有些兴趣。”
绝不能将她私提北郡府死卫这件事透露半毫。他想着,连忙哈哈笑着表态道谢。
“大人真是说笑了,都是当年冒言从党的糊涂事罢了。下官如今区区一介狱司,还提这些干什么?
您放心,既然人已死了,北郡府的事便是结了。日后不会有人再多说半句闲话。”
“这茶当真是上品,可惜凉了些,不该在此处喝的。”
“早就听得宁大人虽出身北地,却同凤都旧友交好,更喜茶道。”
凤临拿着册子低低笑了,指尖转着茶碗漫不经心地饮,“我已派手下取了送去您府上。北地风冷得紧,令妻是凤都人恐怕受不住,便擅自连着这物件,随了些上好的狐裘软绸一起送去了。”
他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份册子,双手呈到凤临面前,看着面前年轻的新城主接了后才开口,“这份是刹雪死囚的名薄,您看看可还有没有什么要详加的。”
凤临接过那本墨色漆皮的小册垂眸翻着,朱墨勾画的痕迹渗在下方写就的墨色名注上。
那是斩决的标记,她很快就翻到了底,指尖慢慢下移,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朱红勾批上。
——
打马过了西街晚市便是城中几家绸店,凤临下了马,随意选了一家开在街角的绸坊,拿手挑了门口帷幕缓步走进。
插满绸花的屋内锦绣绫罗高高束了满屋,垂在空中飘飘荡荡,她拨开来回看着,忽然听到柜台角落传来一声和蔼的女声。
凤临沉默了片刻,忽的自嘲般冷笑,脸色苍白,“我当时就在寨子里啊…可自始至终我只能被人护着躲着,看着他们就这么凌虐奸杀我南国子民…什么都做不了。”
良久无话。少女说完便幽幽地看向阁楼外,神情疲惫似是说尽了气力。
“抱歉,是下官失言。” 狱司闭了嘴,跪在地上身子微颤朝凤临拜道,“宁某擅议朝事罪该万死,请大人恕罪。”
凤临攥着裘袍低笑一声,娇浓的脸上此刻是化不开的严霜,厉声扭头道,“你怜惜他们,可谁又来怜惜我们?”
“什么?”男人抬起头,看着她无故打了个冷战。
“我,出身南苗。”
“真的…就那么该死吗?”
凤临脚步一顿,眸子直勾勾看着狱司,“你说什么?”
灰服的狱司沉默了瞬又开口,语气却是带着些许迷惑,“宁某也是见惯屠戮的人了。塞北之地多战事,这么多年全靠着北郡王府强兵镇压,才得以勉强维稳。
“后来的事,大人也知道了。”
他看着脸色晦暗不明的新城主,年轻女子原本平静的神色已变得凝沉,中年男人抬了抬手,躬身再道,“剩下的人回了牢里被当成泄欲的玩意儿,肏虐得二死一疯。那疯的被我们斩了,就只剩下您手里将死不死的这一个。”
凤临转着将空的茶碗,一时并未接话。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似乎要将什么惊疑情绪压下去,又说,“可是后来,来了个南国的蛊师,花了高价专门买了这些人半年,说是可以用蛊…解他们身上的毒。”
她听着南国蛊师这词脑子里微微周转,耳边风呜呜刮着,听得狱司一字一顿道。
“半年后我们去提,少了三人。
她放了笔把纸条揣进袖里,想起对方来此的目的便多言了一句,“阿皎,再备些好茶来,让阁里的下人们都退下,别碍着清净。”
——
阁外的景台里潺潺流着自地下引出的泉水,凤临披了雪狐裘袍,乌发半束侧坐在垫上。她束发上戴了垂线的女冠,未束的剩余长发披到了腰间,原本娇浓的眉眼倒是显出几分凌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