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喻的住所也不大,且十分僻静。他自己平常在寺中修行,偶尔游历之时,才会来此歇一脚。
说简陋,也不十分简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寻常人家有的倒是都有。院子里还栽着新移的兰草,雪白的兔子顶开草丛,在其间钻来钻去,非常活泼可爱。
玄喻侧身喊他:“你看。”
…且不说别的,秃驴干起人来还他妈挺带劲的。那活儿也不错,不晓得吃什么长的。但真要说,妓馆里那些风尘女子,想必比刺客更欢迎他些。
黎孤刻薄心眼,分明那冤枉的和尚半个妓字没提,这祖宗还偏就这么想了,想入非非,越想越气,可真好笑。什么“情劫”,想必全是破色戒的借口。也不该非他不可,吃斋饭的佛,哪有江湖人那样的恣意随性。
……玄喻对他爷爷能有狗屁的情。
故而,王八蛋虽是个王八蛋,面子上的功夫可也是顾狠了的。
仍是穿素净得有些做作的白衣,却比先前那套更要严密一些。果真欲盖弥彰。
黎孤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肚子里被射了一泡浓精,在重叠的衣服底下一个劲往下流,黏腻在腿根。
很是果断地,帐内的刺客扬刀挥开玄喻的手。用的是刀背。而后紧随着一声不清不楚的哼笑。
黎孤似乎伸了个懒腰,沙哑低沉的嗓音里头裹着令人遐想的倦怠:“喊你祖宗爷爷。”
倒是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且不慌不乱收回了手,僧人理所当然道:“可以出来了。”
戏做足了吧。黎孤头天觉得自己对旁人还能这样有耐性。没顾上与畜生大眼瞪小眼,扔下兔子扭转过头便问玄喻:“可爱,好看,谢谢,不想吃。……你还气不?”
玄喻很不识趣地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没有生气,黎孤。”
装。黎孤一直觉得玄喻此人好猜,一个抿嘴就晓得这和尚心里石头多大一块儿,此刻听得否认的话,当即嗤笑一声,抬头看着玄喻,向他伸出手来。
……甚至把这里当家。玄喻不确定说这话会不会让黎孤恼羞成怒,于是他在说完那一句话后便缄默不语了。
黎孤祖宗得不得了,可要他屈尊理解一下玄喻的做法,也不是一件让他为难的事情。顶多让他买个帐,再不济别瞎扯淡。女人居多的门派里长大的青年,怎么能够连察言观色的能耐都没有。
他于是故作很好奇的姿态,伸手拨开重叠的兰草,一手将那兔耳朵提拉起来。
黎孤丝毫没有得罪了人的危机感,大剌剌蹲在地上扭头看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眨巴着,竟有些许得趣的意思。他看得出这秃驴此时心情陡落,但他不晓得为什么,只说,“喂?纵使杀生,我也不是你释家人。没必要守你家的戒吧。”
也不对。玄喻想开口解释自己并没有怪他这个,但真正的原因,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只好翻来覆去在记忆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相近的例子。
对,就像是辛苦抄录来送给师父的心经,结果被不晓得情况的师兄拿来垫桌角。就算师兄再夸它多么厚度适中垫得桌子又平又稳,他也高兴不起来。
“……呀,怎么这样懂我。还晓得给我放几只兔子打牙祭。”
“……”
玄喻没有吭声,只是捏紧了禅杖。
“为何?”
“你在讨好我。”仿佛是得知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黎孤弯起了唇。戏弄得逞也好,怎么样也罢,总之是与他先前的假笑不同的一派笑容,这彰显着黎孤此刻心情之愉悦。
怎么又高兴起来了。刺客觉得自己傻不愣登,旋即他自问自答道,谁知道,反正老子此刻就是高兴得不得了。
乌篷船安静地靠了岸,浅浅的涟漪在水面上悄然荡漾。忽然船面晃动,白帐陡然被一只发颤的手掀了起来。
荷香裹挟着情潮很是勾人地散出去。
首先探身出来的,看打扮是位僧人。他衣冠极齐整,平稳起伏着的胸膛前垂挂着阴纂符文的佛珠,眸中的金莲隐隐泛着佛性的光彩。
黎孤就跟着看过去,这些东西他可太熟悉了。兔儿呀,花儿呀,分明是这僧人故意讨他欢心得来的。
刺客心里明朗,他晓得怎么扳回一局了。眉头一挑,倾身勾着玄喻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下。
速度本来就快。玄喻愣是没回过神,不过,他耳根子倒是率先红了起来。
心里头想想,谁也不告诉,也就罢了。他这刻薄劲儿偏还要往嘴上挂,见缝插针地怼,猫挤垰垰地怼,一张嘴衔着刀子似的。玄喻打眼一看,那两柄弯刀,却分明老老实实在他背上挂着。
玄喻生来就晓得如何克大爷,他干脆闭上嘴,默了眼。这一回是他得了便宜,黎孤欲骂个爽快,尽管骂就是。
黎孤那也不叫骂人,骂人是一个人的事儿。他说玄喻,还必须人家本人陪着说,要不也是不肯的。故而,见得玄喻半个字没蹦出口,他也觉得无趣,习惯性地拉了拉根本不存在的面巾,这才冷着脸跟着走。
他眯起眼睛斜了一眼玄喻,自己一个人暗自心里头问候了一声那秃驴的俗家母亲。玄喻却似有察觉他的腹诽一般,眼底波澜未泛,唇动默念阿弥陀佛。
黎孤可是瞧见得清楚,那被自己咬破了的红唇微启泄出气音,真真儿与先前含着他耳垂低喘的情态一般无二。
动情的玄喻如何如何诱人,教他的身子如何如何软,竟在一瞬间被回忆起来。……黎孤心尖儿都在发着烫。
说罢他侧身,为里头的人让出可供出行的通道。黎孤眯起漆黑的眼,轻嗤了一声,抬腿乘星掠至船外。
暗香门人哪个轻功不好?光看这一手便知了,刺客动作迅捷,那笨拙的船就仍慢悠悠地打着晃,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少了个人似的。
不过就当下使出的身法,于黎孤而言也十分不堪入目。本他轻功讲究的是掠影浮光,于林木中过而不惊草叶,于水中潜行而不起涟漪,现下却身形难以稳定,破绽百出。他忽地庆幸身遭没有相熟好友,否则这狼狈模样给人瞧了个净,那还不得被耻笑个十天半月。
玄喻了然,没瞎去牵他的手,还特诚恳地弯下腰,抬着胳膊,欲将他扶起来。
黎孤眼角一抽,一掌拍开玄喻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将身上的灰尘抚去。待平复三息之后,他抄起胳膊,眉心蹙得个愠怒模样,“让你牵手,怎么还扶上了。玄喻,你过个情劫还是孝劫?”
一不是凡人二未值耄耋,哪有什么蹲久了腿麻一事。
兔子出乎意料的很乖,没有挣扎,或许也是嗅到了刺客身上的血腥气味,所以老老实实的,期盼着免遭杀身之祸。它一面装乖,一面将实现转而对着正提着它耳朵的人,那人眼睛眨一眨,它也跟着眨一眨。
嚯。是有点像……师姐那只。
是像,天下白兔子不都是白毛红眼一般模样,至于黎孤看到兔子就有熟悉的感觉,那怕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不是拿来吃的。”他想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也曾到访过那深山谷壑中的神秘门派。门下弟子亲如一家,弱者被笑话却可以受到倾尽一门之力的庇护,强者不愿脱离这片湿冷的苦沼。他待的时间不长,却已经看出很多,不似天机楼谣传的冰冷危险,反而……还比想象中的更加近人情一些。
兰花,和兔子。这可是看到就会让其弟子怀念的两样物事。他想的,是让黎孤这冷心的青年体会到家的感觉。
过长的指甲扣在杖柄表皮子上,蹦出几声刺耳的爆鸣。
……只是听到说要吃那兔子,便生出了些许奇怪的情绪。并不是在怪他犯杀孽。心里头发闷,脑袋也理乱不清。僧人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黎孤的喜欢变作毒药了,总之实在是让人不好过。
纵容他,喜欢他。玄喻对面前这个青年的感情仿佛太过炽盛,导致心里的容量被挤压得只剩下紧窄的一小截。如今便是,只要稍稍遇到点不顺心的事情,他就要不好过。
多么蛮不讲理的人。看着想揍,听他说话想打。
却也是想得轻巧,待拳头真挨着皮肤的时候,本就对这位祖宗怀着别样意思的人,又得心软了。玄喻没说什么,装闷的僧人以沉默来表达他的诚意。
那祖宗却装眼瞎,反而对那些小贿赂玩意儿上了心,还刻意敛起垂坠的衣袍蹲下来看。自觉很有偷偷摸摸的仪式感。一面看着,一面捏着下巴啧啧称奇。
他虽是出来了,眼睛却始终留神于船中央。对于他这幅打扮的人而言,说是里面还留有稀世的经书未取出来,反倒更可信一些。
那僧人果然不急着下船,只是将眉峰聚起。候待良久,终于弯下腰来。
“黎孤。”他嘴里这么喊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曲,很明显地作出要拉里头的人出来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