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崎跳下舞台后,被拦着碰了好几杯酒,过五关斩六将才来到霈泽身前:“好家伙,真够热情的。怎么样你还行吗?你也不跟哥哥说你摔成了个瘸子,不然就不---”
“谁谁哥哥,喝多了吧你?”霈泽笑道,“有凉快儿点的地方没有?躁得难受。”
屈崎二话不说就握住轮椅:“二楼是包间,你这上不去,哥哥推你去后巷,穿堂小风儿吹得保准舒服。”
屈崎这才放心,推着轮椅到吧台前,对调酒师说:“来一杯果汁。”
说罢又改口:“不不不,还是牛奶吧,牛奶补钙。”
舞台上有穿着马甲的服务生在调试麦克风,“喂”了两声,全场渐渐安静下来,屈崎作为大老板被请上去胡扯寒暄,霈泽就在底下看着,捧着一杯牛奶百无聊赖地喝。
他一口喝光鸡尾酒,三角杯随手放到服务生的托盘上,这才弯下腰严肃道:“怎么搞的?不会是被你家老头子揍的吧?”
“他不敢这么揍我,他怕我跟我妈告状。”
屈崎竖起大拇指,又问:“那到底?”
“怪我吗?我还不够让着他啊?他刷碗刷盘那么慢,每回到交接的时候都还剩一大盆没刷出来,一次两次算了,次次都这样,我还不能有怨言啊?”
没想到还能碰见傻子被训话。
和上回一样的墙根儿,和上回一样的站位。
霈泽拄着轮椅,看那烧红的烟屁股格外扎眼,估计胖大叔气急了,抽烟都抽得这样凶。
有美女来搭讪让他更加待不住。
屈崎浪一圈回来卡座里歇十分钟,浪到第三圈的时候,霈泽告辞道:“华夫饼太甜,改进改进,我走了,下回再来验收。”
屈崎扯着嗓子问:“你从前门走还是后门走?”
“嗯。”
霈泽摇头:“那是骗你的,我没有自残倾向。还有被恋人抛弃也是我胡说的,他其实,不是我的男朋友。”
周末是酒吧街最喧闹的时候。
“你今天总说起你父亲,你们的关系缓和些了,是吗?”
霈泽沉吟片刻,突然一笑:“我们一起扫完墓回家,他叫陈婶儿把茶桌收拾干净,周围花瓶也搬走,最后拿起一个沙发靠枕放到桌上。我们大眼瞪小眼,瞪了十来分钟,他开始骂我这骂我那,骂我两年不着家,骂到上头就捶那靠枕,算是好好发泄了一通。”
柯玉稍有惊讶。
后来某一天,他在异国他乡给她发了个视频,聊了几句。
再后来,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次这样的聊天,背景有雪山,有极光,有大海,有峡谷。
柯玉看见他的朋友圈:去攀岩了?
柯玉点点头:“上周一直都是好天气。”
“是,墓园周围开了好多桃花。”
柯玉又问:“腿还痛么?在哪儿受的伤?”
她坐进沙发里,和霈泽面对着面,她道:“打一回就将你打进icu,我这么多病人,有且仅有你一个有这样的遭遇。”
“那话说回来,如果以后你的女儿跟你说她是个同性恋,你会怎么办?”
“会心疼,这条路太坎坷。”
小郑犹豫:“不用我陪吗?”
霈泽抬手挥一挥,留下一个哪怕瘸了腿也依旧十分潇洒的背影。
酒吧里,吵,闹,就那么回事儿。
霈泽抿着唇,心道,那这老板还是个好人家。
保姆车绕了个大圈终于停到巷子口,车灯将这方照亮,霈泽朝墙边看去,看见一个胖大叔在弹烟灰,而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影一动也不动,埋头缩肩,一副标准的挨教训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二.
没人吭声。
霈泽便在心里接话:要饭要不到了吧?得卖个艺才行。
“隔三差五就摔几个盘子摔几个杯子,别的先不说了,好吧,你看看你这双手,贴了这么多创可贴,有用吗?有提醒到你要多加小心吗?”
轮椅朝着巷子外缓缓滑去,到巷口,保姆车还没来,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
记得明天下午来复诊。
霈泽回复:明天见。
霈泽好笑道:“开业大吉,怎么还伤春悲秋起来了?”
“不是看你跟变了个人似的么,怕你难得回来一趟,又被你爹给打跑。”
“我都二十五了,不是十五,还能让我爹打着?”
“小郑在前门等我,我打个电话叫他到后面来就行,甭操心了。”
屈崎单手揣兜,踢着石板缝儿闲聊道:“你这两年还满世界玩儿呢?”
“是啊。”
一.
倒春寒天,屈崎的曲奇酒吧正式开业。
凌霈泽受邀来玩儿,黑色的保姆车停在前门口大街上,助理和司机将车门拉开,先搬下来一张轮椅,再一左一右将霈泽搀下来。
后厨的铁门合上,酒吧街后巷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砖,有别家厨子靠在墙上抽烟,有野猫在翻垃圾桶,通风凉爽,闻不见垃圾臭,也听不见声浪吵。
霈泽把轮椅刹住:“你进去吧,我透透气就回去了。”
“你怎么来的?”
很热。
人多,气氛又闹,热得石膏体里发痒。
霈泽敲敲吧台:“麻烦加两块冰。”
“攀岩摔的。”
“真的?”
霈泽失笑:“真的,过几天就去拆了,下个月就能直立行走了。”
“傻仔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霈泽没能听到前因,随意瞎猜到,该不会是今天摔的盘子数量创历史新高?
后厨门开了,挤出来一个扎围裙的小青年,瞟了霈泽一眼,随后也站到胖大叔对面,挨训的话都一模一样:“小刘啊,你又让我说你什么好!”
霈泽抬手朝后指,也不要他推,自己滚着轮椅穿越人群,慢慢往后门挪去。
倒春寒将尽,后巷能听到野猫叫春。
霈泽扯了扯卫衣领口,白天穿西装上班就够拘束,晚上换了卫衣还是热一身汗,他呼一口气,又揉揉被吵痛的耳朵,拿出手机给小郑发消息。
屈崎正和人说笑,冷不丁一下子看见矮了半截的霈泽,顿时瞪着眼大步前来:“我的乖乖,怎么残了?”
霈泽要被灯光晃瞎眼,他大声道:“后半辈子靠你养了!”
屈崎哈哈哈笑起来:“没问题!”
屈崎特意到门口来迎接凌霈泽,接手小郑,说:“放心啊,我给你们少爷准备了热牛奶,肯定给招呼好!”
石膏拆是拆了,但脚还不能沾地,霈泽坐在轮椅里看红男绿女扭个没完,一边喝牛奶,一边搞不懂蹦迪的乐趣到底在哪里。
还是穿多了,热得慌。
霈泽道:“我已经去公司学习三天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枯燥无聊。”
问诊两小时,快结束时,柯玉合上笔记本,她猜到:“你现在已经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了,是不是?”
“你是说自残?”
霈泽回到:还是怕。
柯玉蹙起眉心,她的这位患者恐惧高处,他的母亲曾坠楼而亡,给他造成过巨大的打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会有很多新改变。
霈泽把毛毯掀开,敲了敲石膏:“在内蒙大草原上骑马,太嘚瑟,摔下马了。打着石膏一路折腾回来,把我爸气得骂都骂不出。”
柯玉笑起来,眼前这个病人已经和上一次来时大不相同。
上一次还是两年前,大小伙子二十三,蓬头垢面地推开她的诊室门,连着听他倾诉了两天之后,消失了,无论她怎样联系他,都是无果。
霈泽摊开手:“对我来说,最坎坷的地方已经迈过去了,我爸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别把他辛辛苦苦和我妈一起白手起家的事业给嚯嚯完蛋就算万事大吉。”
柯玉翻开笔记本,霈泽今天的状态让她很高兴,她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我妈忌日,去墓园看她了。”
柯玉穿着针织连衣裙等在诊室门口,一见凌霈泽坐着轮椅,吃惊道:“天!是你父亲吗?下这么狠的手?”
霈泽笑而不答,滚着轮椅进了屋子才道:“我得替我爸喊个冤,他从小到大就打过我一回,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他是个暴力狂的印象?”
柯玉关好门,装修温馨的房间里洒下大片阳光。
哦,看来是个心大的主儿,不想干了吧?变相辞职呢?
“傻仔啊,傻仔啊,我瞧你可怜才收留你刷盘子,让你还能混口饭吃。可这一天天的,你那点儿工资还不够赔钱的,再多摔两个,你还得倒贴!”
哦,原来是个傻的,怪不得。
顶着街角的这家商铺应该是个家常小酒馆,阵阵香辣味从后厨门缝儿里飘出来,勾得禁辛辣两月有余的霈泽直犯馋虫。
他胳膊拄在轮椅扶手上,听见墙根儿下有两个人在讲话,隐在昏暗中,瞧不清,只能看见一个烧红的烟屁股晃来晃去。
“你说说,你要是连刷盘子这种不用动脑子的活儿都干不了,你还能干嘛去?流浪街头要饭吗?”
霈泽把牛奶杯递给他:“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凌松,我们父子俩,握手言和了。”
夜空飘起细雨,一身燥热早被吹走,有点冷。
屈崎回去了,看着霈泽给小郑打了电话之后才走的,约好下次再聚。
“我爹回家跟我说,说你爹一提起你就唉声叹气的。”
“他还会提起我?”
屈崎抓抓头发:“人和人不一样,爹和爹也不一样,我爹不指望我成大器,我什么德行他都不管,你爹还会唉声叹气,说明他还对你有期望。”
得了不少侧目,一身休闲的男人坐进轮椅,左边小腿上打着乳白的石膏。
助理小郑拿来一条毛毯,凌霈泽接过,搭在腿上,盖得严严实实。
“行了。”他遥控轮椅往前滑去,“我大概要玩上一个小时,要走的时候给你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