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谢霖便与傅振中珠胎暗结,悄悄的互通起消息来。
傅振中是个老狐狸,即使有心拉拢谢霖,也绝不会全心全意给予信任,情报传递时总是露一半藏一半,不留下半点被抓把柄的可能。
不过,谢霖的精明狡猾也同样不逊色于他。虽然心里已决定倒戈,但他表面上却丝毫不显,既不在楚司令面前张狂,也不朝傅振中那边巴结,八风不动,胸中自有见解。
“是,您说得有道理。跟在楚司令身边以后,鄙人的眼光便也跟着开阔了不少,着实受益良多。”
“呵,小子,装得还真像回事。”傅振中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他的胸膛,露出老狐狸般的微笑。“我一早就认出你了。你之前是方禄手下的军官吧?有一年我去青岛办事,听他介绍过你,当时就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归根结底,你跟我是同一种人。所以就算把尾巴藏得再深,我也能一下子嗅出你的狼味,知道吗?”
谢霖眨眨眼睛,谨慎的笑着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晋升,自然是极好的,不过鄙人实力有限,倒也不敢奢求太多。”
傅振中瞥他一眼,要笑不笑的翘起嘴角,咂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有一句话,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谢霖沉吟了一下,面露复杂,然而并没有回答。傅振中说的这句古话,他虽然没听说过,但多少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只是这背后蕴藏的深意,叫他一时有些摸不透,不敢轻易作答。
谢霖对这差事倒是没什么怨言,不如说,能有机会接触其他高官,他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是要全心全意慎重对待,以便为日后晋升打好人脉。
撇开政治立场不提,这傅振中待人倒是很儒雅随和,并不摆大人物的架子,谢霖便也轻松许多。
街上逛过几圈,傅振中到茶馆包了个雅间坐下,一边喝茶一边与站在一旁的谢霖闲聊。
“我才不是吹牛皮!”楚瑄果然上当,立刻瞪起眼睛跟他争辩。“拍照技术可不是照本宣科就能学来的,搞这个,最重要的是天赋,是灵感!天天待在照相馆里拍那些一模一样的全家福,脑袋都要僵掉啦!怎么可能做得出艺术呢?”
先不提楚瑄是否拥有真才实学,他的这套理论似乎倒是挺有道理。只是在这言语之间,难免带了些富家少爷天生的优越感——热爱摄影的人,谁又不想每天尽情的出去拍这天大地大呢?只是无奈被金钱、被生活束缚住了手脚罢了。
谢霖本就是存心逗他,见他像个着急的小猫似的亮起了牙,便也心满意足,笑呵呵的捏了捏他的耳朵,说:“好了,知道你厉害了。作为奖励,我送你一条丝巾怎么样?前几日在商店看到,觉得很衬你,就顺手买下了。”
如此来看,楚司令如今的境遇的确算得上四面楚歌,一旦露出破绽,必然会被迅速打倒蚕食。而傅振中言其为“危墙”,倒也实乃贴切。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霖虽然实在称不上“君子”,但这个道理他现在却已是万分明了。当初想尽办法攀上楚家,为的就是能找到机会出人头地,一路高走;现在楚家明显要由盛势转衰,他自然不可能留在原地一起等死,而是要尽快找到办法脱身——不,脱身尚且不够,顶好是能以楚家为踏板,踩着它再上一步台阶为妙。
近段时间,有了傅振中从旁推波助澜,鬣犬们围攻狮王的计划进展逐渐迅速。谢霖见到对此几乎毫无察觉的楚司令,内心有时会划过一阵怜悯及同情,为狮族的衰败感到惋惜——然而更多时候,还是膨大的野心在熊熊燃烧。
开春后的某一天,正是桃花烂漫的时节,一位不速之客却从北边来到了天津。
这位不速之客名唤傅振中,大概是取了“振兴中华”之意,然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胸中根本未存半毫民族荣辱之观。
楚司令是为河北平津一带的军区司令,而此人势力范围则要靠北一些,主要在察哈尔及热河一带活动,与关东军联系密切。
通过这些天的情报互通以及暗中调查,他渐渐了解到这其中隐于人后的微妙形势。
在平津冀一带,至少是天津全境,楚天河的势力是毋庸置疑的首屈一指。然而身为军政要地的顶头长官,他却并不完全服从指挥,屡屡做出有违中央领导意思的行为,引得那头大为光火,渐渐的便产生了要把他撸下去的心思,只是一直忌惮他的实力,并苦于没有足够合适的理由。
而另一方面,楚天河的手上长期握有这样大的一块蛋糕,周边的几个小长官早就是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密谋了许久想要将它瓜分殆尽。与此同时,由于楚司令本人治军严苛少有姑息,做人做事也是雷厉风行不讲情面,所以这些年来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明面上忍气吞声,可是背后却一直在互相勾结,意图将其一举掀翻。
这倒是让谢霖有些没想到。不过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倒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干脆直接问道:“傅司令想让鄙人做什么?”
傅振中满意的点点头,抿了口茶水,云淡风轻的说:“倒也不必特别做什么。楚家看上去势力雄厚,实际上早就是一堵人人都想推倒的危墙,只要从内外上下多角度同时打击,便是不塌也要损毁大半。到时候,里面的油水漏出来,怎样才能稳稳捞住,就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谢霖这次思考得更久了些。大概半支烟的工夫,他抬起眼睛看向对方,沉稳的答了一个字:“好。”
身边人不答话,傅振中倒也不逼迫他,只是静静的喝茶、欣赏风景,半晌后才又悠悠的开口说:“你觉得在这乱世之中,想要站住脚跟发展前途,最重要的是什么?”不等谢霖回应,他自顾自的接上:“是眼光。要有大局观,要分得清形势,跟得对人,不然一切都是白扯。”
这一回,话里的意思就变得明显了许多。在谢霖这样心思通透的人听来,几乎就算得上是赤裸裸的拉拢,或者说是诱导了。
但,对方的计划与意图尚不明确,谢霖并不想暴露出急不可耐的面貌。
“小谢啊,你今年多大?”
“回傅司令,二十六了。”
“嗯,不错,正是年轻有为,该做出一番事业的年纪。不知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晋升呢?”
楚瑄眼前一亮:“丝巾?什么样子的?快让我看看!”
谢霖从抽屉里掏出一只小纸袋,打开来,里面正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宝蓝色花纹丝巾,样式不复杂,但看起来却又十分时髦。
不仅是楚司令,楚瑄对于汹涌的暗潮当然也是一无所知。他前一阵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台顶高级的进口相机,每天背着它像个小报记者似的四处拍摄。
谢霖笑问他是不是想去杂志社应聘,他便骄傲地一扬小脸,说:“我可比那些摄影师们的技术好多了!”
谢霖不信,故意逗他说:“人家可都是专门学过的。你半路出家,技术再好还能上天了不成?净吹牛皮。”
早些年的时候,傅振中与楚天河同为湘军内小军官,一度关系融洽堪称知己,然而再往后,随着身份地位的不断增长,二人间渐渐产生了利益纷争,思想上的矛盾也日益趋于明显,于是最后便彻底断交,直到近几年因政治关系才逐渐恢复往来。
不过往来归往来,东北沦陷以后,傅振中身处关键地带,不仅不参与抗日,反倒还跟日本人达成了合作关系,靠着出卖祖国过上了土皇帝一般的日子,这便使楚天河对他更加的鄙夷起来,动不动就连嘲带讽,恨不得往地上吐几口唾沫以示不屑。
这次傅振中来天津,表面上是受上级指示要跟楚天河洽谈有关联合抗日的相关事宜。然而二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其实这也就是做做表面文章,保持稳定便算过关。而且时隔多年,他们两个依旧是两看相厌,聚在一起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起来。为了防止最后大打出手丢面子,楚司令当机立断,把谢霖叫来,要他去给傅振中作陪,自己则是带着夫人去了临县游玩,再不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