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就要有玩的规矩。」断指男瞥了对家一眼,咧显斑斑黄牙,似在敲打提醒:「你说是不是啊靓仔?」
对方报以亦狂亦侠的微笑,不置可否。
「对开,孖红头!」做庄率先叫牌,单对上红四下白六,不可谓不大。
只瞧见他拎着满大壶凉茶步履潇洒地走向谢记大药行,径直来到大快活麻雀耍乐对面一家暗铺前停留,门外三名「天文台」睇场说声「发财埋便」,立即不作犹豫钻入了去。
阿姐不由惊诧惋惜,公子哥属实不可貌相,看起来芝兰玉树,居然是名烂赌仔,甚至偏挑吃人不吐渣的大档闯。钟馗开饭,鬼都不来,这条街谁敢稀里糊涂地单刀与那几位虾虾霸霸的黑社会大爷玩,十进九输的赌巢,可别一会儿被煎皮拆骨,底裤扒了个干净才好
深色布帘后乌熏瘴绕,番摊台空着,只一桌牌九局如火如荼进行中。
其时尽管赛马盛行,仍因场场间隔周期太久磨耗瘾性,大马票虽风靡,也要以5元出售,平民白丁吃穿度用尚且紧巴巴,想要中头彩自是发梦冇咁早。
全港140余间持牌竹馆限制繁多,随之崛起的海鲜档、字花档俯拾皆是,各环头差骨包娼庇賭,甚至侦缉自家门内也架设私人俱乐部玩起了「聚众抽头」。
赢就赢粒糖,输就输间厂,老叟细路都明的道理,个个想顷刻百万翁,终是抱股揪肺腑。
「强哥!有人闹事?!」
身为执掌单义大档,资格最老的四九之一,断指立于中央,架势咄咄逼人:「衰仔,买板唔知埞!够胆死在四大的地头玩嘢!」
「你们三个单义佬当正我羊牯出老千,雕虫小技还输打赢要?」
推开梅斧红头十,手中牌与存余天牌组合:文子至高大天托,猴王丁三配二四。
于是凤目含威犀利,冰冷似饥鹰:「看清楚,双天至尊,爬你一头。」
趁老千们惊愕咂舌的少顷,他又夺过左右弃跟的8张牌翻面公示,竟是4对一模一样的12点。
「等一下。」年轻人倏然变脸,半空拦截那两根残指,换成扰之不浊的从容自若。
对方不悦,懒得藏狐狸尾巴:「再等也是二四六单八,没得变。」
「钱不会生翼飞甩,急什么...阿伯,我要饮水仙。」
陪跑的二打六们索性弃牌不翻,笃悠悠装腔作势抱怨「衰到一条虫」,獐头鼠脑瞄向神情沉郁的年轻人,恭候他的一败涂地。
赢了这票,哥仨总算能上日式酒帘放肆淫乐,不用再屈就「一元三味」的半老徐娘。
四枚牌背的凹点了然于心,在手里几近磨平...寡母婆死仔,不得不开诚布公。
待百废复兴全境重塑,四环九约作过往云烟,黄条律例接踵申宪,有的人眼里是繁华灯火,一飞冲天的百年机遇;有的人则见脆弱沙堡,屹立于荒芜的墓石之上。
1959年湾仔春园街,一度萧条之貌更替为低阶市井,巷道被果菜摊、食用档填堵占满,骈肩迭迹的行路空间狭小得几乎无法企脚。长褂旗袍或衬衣洋裙和谐共存,南腔北调不论乡音,彼时包罗万有吸纳百川。看似欣欣向荣却笼煴一种空洞玄虚的动荡,冲不散根深蒂固的腐朽怅惘。
入夜,南下讨生活的棚厂工陆续回宿舍,满身腥臭馊酸使人闻之飘飘欲死,一如他们的外表又咸又湿,再好心的阿婶阿婆见了都要捂鼻相隔数丈掉头就走。这帮粤府来的仔友总爱在街尾那栋独存的凤楼下张望,乐得讨论春园当年满楼绫罗袖的传说,就好像亲临体验,拥抱过那片秦淮风情。
骰子划出抛物线,翻滚两圈稳稳落桌,三加四。
对家断指坐庄,尤重讨彩头,不禁暗骂:七点,最忌讳的恶兆数字!
年轻人妙手分发,大局一家各取四块,半支烟的搭牌功夫,前二横摆后二纵放,等待决胜较量。
「好,一于咁话。」
话休絮烦,各家掏本下注,四张500光头佬、六张100大小圣书,面值高得叫人瞳仁射精光。
骨牌翻黑打乱后重新在手底「啪喳」洗过,八排相接列阵,年轻人瞟了眼腕表,迅速将外侧四戙摞起叠上内四戙,指夹顶部中央两只贴靠底层双边,牌头一气呵成。
「呵,纸扎下巴口轻轻,莫财莫姜别硬撑,赌场无父子,可没人逼你。」强哥出言激将以防他反悔,毕竟赌徒争银,亦争口气,他自诩浸淫大档多年,用切掉手指的代价换取拿捏操纵对手的心理,值了。
年轻人点点头,举眼直视:「出得来玩,愿赌服输。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
今天外出没查黄历,难道是上天赏饭,老衬主动撞门送金?
「爽快。嗱,先说好,不管谁坐庄,你我一人两旧水,佢哋随意,我赢全收晒,你赢我奉双倍注,一局定胜负,怎么样?」
闻所未闻的霸王条款,刀俎鱼肉摆到明。
强哥表面无惊,心中诸多揣估,这头角峥嵘的小子生口生面,腕戴金劳,出手零舍阔绰,懂得藏牌不露,颇具赌场经验的意思。
跟住每人轮庄,牌头从「中崛两边飞」、「雁落平沙」至「龙头凤尾」,运势起起伏伏花落各家,直到十八局后,桌上的赌注全部瓜分完毕。
期间,跑堂爷叔多番泡寿眉斟滚水,点烟上火忙前忙后,强哥更是一盅接一盅班莲猛叹,时不时与左右传递眼色。年轻人始终寡言少语,饮啜凉茶同时,一对通慧目蕴把所有动作细节锁于其中。
<h1>年少妄意照肝胆</h1>
香港地,十里欢场,酒色财气。
桂枝埠,红尘问道,风月一壶。
「杂八杂九,七点。」
「唉,一点地王,大不过你啊。」
最后出牌的年轻人,攥着一枚天一枚高脚,并不翻开,而是推到边上:「放。」
四人正推紧萝卜糕,坐东向西位的邋遢鬼约摸三十五、六的年纪,已然谢顶枯颅,残留几撮黄丝不成一侧。右手仅剩中指食指,其余悉数断尽,刀口呈平滑状,一猜就知为偿还嗜赌的孽债。
此人甩骰砌牌倒灵巧活络,掷10指定下家为庄,将洗完的三十二只骨牌组合成四块八戙,牌头驾轻就熟摆了个「矮仔上楼梯」,依序取俩分发到各众跟前。
上家牌到手,忍不住插话:「强哥,比个大小而已,用不用这么讲究?」
29号铺头「杨春雷特效凉茶」的店堂阿姐,痴痴望着刚惠顾的年轻人背影发愣出神。
分明生就副东方相,眼窝却精工雕琢般溺陷,顶着时髦的油亮大背头,漆眉锐目泛琥珀之光,一声「唔该」说不出天生自带还是卷烟吸食过多,温儒呛颓唐。红白纹格仔恤衫洁净整齐掖进松垮灰西裤,罕有的七尺身高想来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还丢下大棉胎10元纸币,摆了摆手不索半文毫仙找零,真是慷慨弱冠男郎骨重神寒,牵系卖茶人
堪堪百米路,哪个不晓其中一二掌故。
一鸡死一鸡鸣,红妆香帷躲匿地下,此消彼长的无外个「赌」字。
赌近盗,淫近杀,古今知其严壁者仍浪掷身家,有道是人生除饮食,嫖赌不占一样,大丈夫莫若枉走世一遭?
断指唇角抽搐,扭曲的脸颊阵红阵白如同被尖刀反复捅刺放血,虚假的局,踢爆后的恼羞,咫尺的巨款,成一碟泡影苦吞,舌尖栖息着无数不甘。
嗬,钱迷了心窍,差点忘了赌档谁话事
牌九桌轰隆掀向年轻人,赌具哗啦纸钞飘飘,凳椅倒歪嘎吱刺耳,「天文台」马仔们警觉地冲进场子,唯见三一对峙,跑堂叔战战兢兢蹲地畏缩。
斟茶爷叔闻听要求身一怔,态度惶恐忐忑,迟疑走了两步,心虚地看看断指,后者努努嘴示意他照做。
茶叶落杯,铜壶欹斜刹那,只觉颤抖的手臂被一阵霹雳弦惊的驰速蛮力扯拽,壶翻水洒,打个踉跄险倒在年轻人身上,紧接袖口受到捏套,直直滑下三枚骨牌掉入其掌心。
「砰」地扣桌巨响,仿佛衙门惊堂木,地府判官尺,震穿那四人三魂七魄,吓到精气神都离地九千丈。
大掌覆牌抄抓,一张张丢置:天、梅、斧、红头十
弊弊冇咁弊,真是三家欢喜一家愁。
「哈哈哈哈,四大公司泊码头,小兄弟,呢铺你就一栋都无啦!」断指唾沫横飞喜形于色,伸手即要揽走大额银纸,生瓜蛋子纸老虎,背对扉帘而坐聚煞漏财还敢双鬼拍门
空气压抑如梅雨时节的积滞黦湿,沥沥潺潺的倒水声、阿叔布鞋拖行的脚步声,混着众人的鼻息,漫灌寂静的厮杀前奏。
「全开!」眼阔肚窄的缺指老秃驴,急不可耐昭告诸位今晚的赢家所属。
第一副杂五配单和,底牌一对地托。八仙过海,地北天南,朋比为奸一招万万吃死对手不留生路。
「双鬼拍门有料啊。」
强哥呼吐烟圈,下意识脱口夸赞,怎么都没度测到,港岛九龙懂得此牌头的做荷都寥若晨星,一黄毛细路竟深触这般旁门左道。
鬼拍门,无吉无利无阴公,实乃自己摞嚟衰。
「这局牌头,我揸。」
当下断指与那二厮互通意见,俩磨辘芯子整色整水托腮思量,最终还得跟着老大把舵。
真金白银面前,今贝人怎能不心动,区区一局牌头而已,自家地头处,龙门他们摆,谅这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不敢太岁爷头动土。何况三个老千拍住打稳阵波,边有失拖?
「你赢,我磅二栋水。」
初出茅庐的牛犊又语震四座,那可是整整两千蚊足以买起「单义」分堂坐馆的项上人头。
如许洗脚唔抹脚的大良阿斗官若多来些,日子还不逍遥快活过船王注定扑到嘴边的肥鹅就怨不得他们无情。
「靓仔,比小牌没意思,想不想玩铺大的呀?」
果然,黔驴技穷的「起尾注」老把戏开始了,凭强哥断判,后生必然还有被坑的充足本钱。
「啱啊,就等强哥这句话。」对方眉不皱半分瞬时答应下来,入得龙潭虎穴,便预备了纾财倾囊。
不见旧时「大冧巴」华洋混杂莺歌燕舞,神女送君三板街墙头马上,水坑口簪花挂红早已成明日黄花。惟其一处西环石塘咀烟盛不夜天,也仅得蝉曳残声过别枝,徒剩大小二四细寨众阿姑,遮遮掩掩分散在九龙庙街榕树头暗行私娼。
谁曾敢信,不可一世的英殖民政府登滩统御红香炉港,竟有逾八廿多载借名倚仗「妓捐」捞撑,管你国籍何来,卖春必先买牌赋税,港督与抚华道之流堂而皇之「袋袋平安」,做梦都要剌开口笑醒。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东隅已逝,历经那场三年又八个月的浩劫,军国太阳下的黑暗,断送多少凡俗修业修行,埋葬几许人世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