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我问他是不是还要过三次生日,他干脆把自己的生日派对延后,挪到了你那天。11月23日拖到12月中旬,你知道那天晚上大家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吗?又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吗?
那是我和萧逸第一次吵架。他说你一个人在美国,你是不过生日的,也没有人想起来给你送祝福,你太孤单了。他想让属于你的这一天热闹一点,起码心里热闹一点。
她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将过往不敢言的不满彻彻底底地倾倒出来:你们既恶心又残忍,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相爱。你们以为自己的爱情感天动地吗?所有人都要为你们的故事流泪吗?
而坐在对面的她,眉眼舒展,顷刻间便能漾起嫣然笑语的模样。脸颊生有一对小小酒窝,笑起来仿佛酿着一壶甘醇美酒,柔甜芬芳,一醉人心。
可现在,酒窝干涸了,她突然在我面前,茫然落泪。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回来了?
我连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落,想找一处干燥之地,避免这潮湿拥堵缠绕着视线攀爬进我的眼眶。红绿灯闪烁转换,行人脚步匆匆,伞顶挨挤着遮住一张张麻木的脸,总令我想起庞德著名的那首诗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她说讨厌时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小孩子,而我此生都无法再流露出如此天真的神情。她说的话也很小孩子气,没有故作成熟,也没有生硬模仿,是本我的真实流露。我喜欢这种原原本本的真实,天知道此前我在萧逸身边见过多少拙劣仿版,害我一度误会他是不是有什么收集癖。
有的女孩子难以避免地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萧逸喜欢我这个类型,纷纷尝试着靠拢。但画皮画骨难画我,倘若她们知道唯有痛苦才得以造就今日的我,还会如此前赴后继吗?
用艺术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应该叫影子。这世上最令我费解的一件事,就是原本能够直立行走的人,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影子,躺倒在脚底。一个人拥有一个影子就够了,那就是她自己,太多影子会让我以为我是个吃影子的怪物。
可是你勾勾手指,他就过去了。
旧梦重温而已。我笑得有些惨淡,语气轻轻似诱哄,梦是假的,人是旧的。只要你想,他会永远在你身边。
酒窝重新酿出了酒,她梦呓般地笑,喃喃重复着:最终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咖啡喝完了,我抽出纸巾轻轻擦拭嘴角,瞟了眼她纤细的手指,真诚夸赞道:戒指很独特,你戴着很漂亮。
是定制款。
我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问:他有说是出自哪位设计师的手笔吗?
不太乐观。她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叶伯父一直在住院,每次去看他,他总要拉着我和萧逸的手,说希望走之前能亲眼看到他成家。你应该也明白,为什么我们订婚这么快了吧。老天站在我这边,不是吗?
天时地利人和,她都有,而我当初没有,现在依旧没有。
没关系,我并不需要这些。
提到叶传的时候,窗外热烈的阳光突然照到她指间的钻石,折射出异常璀璨的光芒,差点闪瞎了我的眼。我偏头避其锋芒,在心里暗骂萧逸,这个混蛋对戒指还真是舍得花钱。
叶传的名字好似倚仗,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安然地对我笑:当初萧逸没和你一起走,原因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吧。为了照顾病情加重的叶伯父,他选择留下来,也就是说在你和责任之间,他选择的是责任。
我想起毕业前的那个夜晚,萧逸问我,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迁就一次呢?
可你别忘了,我和他已经订婚了。她朝我扬了扬手上的戒指,像只突然亮出利爪的小猫咪,轻声道,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你抢的不仅是别人男朋友,更是未婚夫。反正你大学时就有插足前科了,还和系主任关系暧昧,你的情感履历还真是丰厚啊。
你是名副其实的惯三,臭婊子,对不对?
她骂我时的声音刻意压低,仿佛说出这几个词的她比我还要难堪。
几年前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我笑笑:天性如此,吃过不少苦头。
我在萧逸身边,满打满算快两年,见过队友见过朋友,也见过他的养父。所有人都知道他身边人是我,可每次聚会闲聊,大家最爱谈论的依旧是你。他们提起萧逸,必定提起你,说你怎样伤透了他的心。他们总对我说,小嫂子还是你好,萧哥就靠你来拯救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前提,是必须容忍你的存在。哪怕你一年只和他见一次,我也怕得要命。
我想起某个遥远的深夜,萧逸承诺过会陪我过以后的每次生日。我以为离开后便不作数了,原来他还记得。但凡有一个人记得,那一天便不至于太过冷清。
你心里热闹了吗?她望我,眼泪直直落进咖啡里,你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很感动啊?是不是恨不得立马跑回套房抱着他,跟他说,会留在他身边啊?
实话是感动有,但不至于当场失态。我不说话,静静等待下文。
足够心碎的请求,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前她还那么真诚地厌恶着我,我还是比较习惯真诚。
为什么呢?我呷了口咖啡,这里是我的祖国,你让我永久禁入,总得有个理由吧。
她双手交叠,认真道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和萧逸在一起的第一年,过了三次生日。第一次我的,第二次他的,12月他又过了一次生日。我问为什么,他解释太忙,忘记自己生日派对已经办过了,我不信,也不敢细问。后来我才知道,12月的生日,是你的。
在这样一个明媚天气里,我望着窗玻璃中的自己,率先想起的却是红颜枯骨四个字。
我不是眉眼讨喜的女子,太过清冷,所以总是妄图用极艳极深的红唇来添补气色。
红唇之下,一滩烂泥。
没有人想当怪物,我也不例外。
我们的座位在窗边,偏过头便能望见楼下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午后阳光极盛,街道都仿佛镀了金,闪闪恍人眼,我已经很久未能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以这样的角度俯瞰一座城市了。
曼哈顿的楼层很高,但每次望向窗外,迎接我的,不是灰蒙蒙的云,就是淅沥沥的雨。楼下永远在堵车,喇叭混杂着f**king的友好交流,仿佛穿透几十层空间与双层玻璃,清晰地落在我的耳边,再与我心中无数句f**king交叠融合,演绎一曲雨天二重奏。
我附和:对,是你。
她慢慢摇头。
于是我决定不戳穿这个泡泡造就的美梦,略带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可惜,还想着去取经呢。
离开之时,我好心告诉她:其实萧逸心里有你,昨夜他的戒指一直没舍得摘下来。
你说的这些话都很好,不过我认为你的担心有些多余,我并不准备回到萧逸身边。我给她喂一颗定心丸,话锋再一转,当然我和他的约定也不会变,一年见一次,直到他结婚,我不插足任何人的婚姻。至于你们什么时候能结婚,看你的本事了。
你很懂,给他许下一年一会的承诺,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她目光里扫出冷冷的光,萧逸好像一整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的这一天而活。
过于谬赞了,如果我真有如此能力,当初也不至于那般收场。我轻声笑:你不用把什么罪名都往我身上安,过犹不及。是萧逸,不肯放过我,他没你以为的那么清白。你也不用总是只看得到我,我这么碍眼,看多了小心长针眼,不如多看看萧逸吧。
那时我怎么说的呢。我说这不是迁就一次的问题,是人生理念的矛盾。
做出了选择,就得承担相应后果,我并不后悔。
叶伯父情况怎么样?
我不得不点头:你说得都对。
我知道你挨骂挨惯了,可萧逸呢,你置他于何地?他那么骄傲的人,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了你,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你还要把他往水里拉得更深吗?非得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薄情寡义,摒弃廉耻,你才高兴吗?
就算你们俩不理会所谓的名声,可是叶伯父那一关,你过得了吗?老人家思想传统,身体也不好,这种事情捣鼓到他面前,你猜会是什么后果?
我看见恐惧在她眼底慢慢绽出根芽,春生夏长,或许不日会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但我相信她终有一日会懂得,如何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我喜欢你,因为你没有那么像我。
我讨厌你。她直言不讳,你是恶劣传说。你与萧逸,萧逸与你,这两个名字缠在一起,一团乱麻,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开,除非所有认识你们的人都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