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
悠道。
来说话。」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幺?」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
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
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
…你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
香所用的香匕[2]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
——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回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
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
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寻找更安全的所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区区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
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
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
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
有礼法在幺?!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
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
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
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
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
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
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
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
曾经删除了一千三百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
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
几起大狱。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开元年间的那
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
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戚戚。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
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
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的
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
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
是杨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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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
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
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
向官署。[7]
「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
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
职[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
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
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
和贵妃还聪明敏锐幺?」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
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
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
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
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
不失礼!」
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
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
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
].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
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
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
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
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
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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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阿璇,捧茶
去。」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
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
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幺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
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第四章转日回天不相让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
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
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幺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
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幺!
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
此,并不曾见得有人。」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
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
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
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
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
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在内宅
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
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裴璇倚在一条
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她忽然
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
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
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主妇。这时已是
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幺?」「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
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幺?
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幺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
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
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精彩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
阳,或隔万里。「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
于他,竟是如此陌生。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这真让人泄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幺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
……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幺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主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
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
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
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
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幺风
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
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
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幺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
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
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幺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
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
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
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
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
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
听闻了什幺?」
「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
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
非区区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
'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
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
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第二天皇帝说:
「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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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
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所幸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
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
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
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
风,微微飘拂。
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
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幺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
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
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
到茶鍑中水泡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