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三个字,不知道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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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兰藏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医院来了电话,通知他们江程柏已经醒过来了。
宋霁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让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主动地给他发消息,不能再坦白地在他面前落泪,不能再自然而然地把他划进他的未来。
因为知道开口也没用,于是他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和以往上学一样只带走了书包和画板,一个人去进行自己的生日旅行,或许只带上了那间小房子里的几件冬衣。
他回来这栋别墅,就只像是住进了一间旅馆,租金用完,时间截止,就留宋霁一个人做他的青天白日梦。
宋霁在车站站了很久,久到城际公交切换成自动驾驶,他靠着站牌,直到通讯器屏幕的光因为没了电而熄灭。
备注是“阿藏”。
对话框里一眼看过去只有宋霁自己发出去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对方的回复,唯一一次视讯也被挂断,回了唯一一句“不太方便,对不起”。
到了岛上的冬天,他蜷缩在屋里,第一次给江程柏拨去视频通话。
江程柏跟以前比起来,看上去多了几分人气,但看上去也虚弱不少。
在听到背景里传来的声音后他才知道原因。
宋霁每每想起那段时间,都会觉得奇怪。明明是极其混乱的记忆,一想起来,每个细节却都清晰得毫发毕现,历历在目。
宋霁其实无法确定季兰藏究竟是哪天离开的。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两个人和平时一样,起床,洗漱,吃饭。
无所事事,只是频繁地去书店,招来了一群孩子。
有个很小的孩子,递给他一颗糖之后问季兰藏:“老师,你怎么不画画了呢?你不想教我们了吗?”
那时季兰藏抱着那个小孩,手里拿着的书因为颤抖而掉到了地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忍耐住神经带来的疼痛,才把那本书捡起来。
过了一个月,也不知道停在了哪个岛,才下了船,联系上江程柏。
在岛上写生,当服务员,偶尔教教岛上的小孩,和岛上唯一一家书店的老板聊天。
眼睛不再红肿,后颈伤疤没留下痕迹,只是体重一直上不去,后颈的疼痛一如既往。
深蓝色的一片,仿佛要把人吞入腹中。
那天连笑回了家,室长出去约会,他塞了张纸条到他门下,提着行李箱走出寝室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另一个室友打游戏的声音。
到黎河边上的时候恰好是傍晚,和那天傍晚一样热闹,赶上了一趟载客的小船,因为不适应船上的生活,夜里受寒,勉强吃一点又吐了出来,发烧不退,后颈灼痛。
过了近一个月,接到来自陌生号码的骚扰信息,连着好多天给他发蛋糕广告,江程柏才意识到这或许是季兰藏,废了些力气,避开宋霁的耳目,联系上季兰藏。
但两个人的联系也几乎只关于季兰藏不大好的身体,在季兰藏回来前的两个月之前,两人才有了一通很长的视讯。
季兰藏削皮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又继续,开口回他:“还不错,中途去过海上。”
这个以身试药,不求活的人,能有多在意自己的身体。
江程柏见季兰藏进来,宋霁在外面替他俩关了门。眼神示意让季兰藏坐下,清了清嗓子:“给我削个苹果?”
季兰藏点头说好,坐下来削苹果。
宋霁在黑暗里抵着季兰藏的额头。
鸦黑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卷起,打下一片阴影,和眼下的黑眼圈叠在了一起,玉白的脸上看得见细细的绒毛,因为情事而湿红的嘴唇微微抿起,和下意识皱起的眉毛一起,泄露了睡梦的不安稳。
漂亮,就这样看着,也没有什么攻击性。
知道江程柏也不会想和他俩一起吃饭,两人草草解决完午饭,去了医院。
宋霁把季兰藏送到病房外,在外面等他。
季兰藏进了病房,看见江程柏带着眼镜,随便拿了本书在看,面容瘦削,颧骨凸起,整个人像是只剩了一把骨头。
季兰藏没有学会撒一个天衣无缝的慌,只是宋霁太过自信,太过愚蠢,因而从未意识到,他给他的伤,让季兰藏将自己裹进了茧,而他竟然还在外面期望着蝴蝶会在他面前振翅而飞。
他哭得太安静,以至于他在梦里以为那是夏日傍晚的钟声,沉沉敲响,仿若教堂里坚定的誓言,似是故人归的脚步声,更不知离别的鸣笛早已响起。
而如今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想着要把他抱紧,一边又害怕他的怀抱会让他疼痛不已。
他只当是季兰藏和前几周一样,很忙,没什么心情回复他的消息,因此只是每天问早安晚安,提醒他加衣服。
不是没有意识到也许有不对劲,但因为自己订婚的消息,他不敢开口打扰季兰藏。
装作没看到早晨起床时季兰藏泛红的眼睛,装作不知道还没满二十岁的季兰藏或许承受不来另一个世界带给他的那种陌生的难过,装作迟钝地没察觉季兰藏的沉默和瑟缩。
那天的阳光不错,洗漱时两个人还有相视而笑,季兰藏久违地给他系了领带,他出门上班,季兰藏出门去学校。
在那段两个人关系还没恢复的日子里,那天的季兰藏难得眯起眼睛笑了。宋霁甚至开始计划,要和季兰藏一起去哪里旅行。
然而星期五的下午,没有等来载着季兰藏回家的车。
背景里的男人在咳嗽,大概是躺着,看不见人,只能听到声音,记忆里原本好听的声音有些嘶哑。
小孩给他擦汗,他抓着那只小手:“老师,只是暂时画不了画。”
替老板看书店,看着书发呆,吃饭时也发呆,洗澡时也会发呆。
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都无法相信是自己。
过了一天,一周,一个月。
再过了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没有再用过通讯器,甚至停下了画笔。
也死不了。
只是感觉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海面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汹涌,不停辗转,也不敢想那个人。
半梦半醒却一直能梦到,梦到陌生的场景,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语气。
说了这句话之后又想了想,继续说:“也有些不太习惯。”
多的也没有说。
季兰藏机械性地处理手上的苹果,脑海里却全是那片海。
江程柏看他削得很慢,一圈一圈,皮没有断掉,很是认真的样子。
“玩得好吗?”
季兰藏离开的一年多时间,江程柏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他离开的消息,是在宋霁找上门才知道。
心却那么狠,那么深。
让他在几百个日夜的凌乱惊梦里都没有缓过来。
怀里抱着的那个人,一睁眼就会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