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玖愈发不敢往下想,他自知失言,踌躇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换个话题,这时却听到柳银开口缓缓回道:“因为少有人买,凡人更喜欢富贵喜庆的花样。”
说这话的时候柳银并没有抬头,他端握着笔,细细勾勒着牡丹的花房花蕊,仿佛只是随口回答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
勾完最后一笔,牡丹图案已经十分完整清晰,即使只是线稿,也能从中看出一片雍容华贵的姿态。柳银把伞放到了一旁晾干以待上色,收拾好画具,转手又从哪儿抽出一本书翻开看了起来,整个过程中连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都没有留给旁人。
“……你知道的,这雨其实说起来也不干他的事,只是别人都轻着他,什么罪名都往他头上放。”殷玖心里一直为夫诸不平,然而很多事情他隐约也知道些,正因为知道,所以一腔愤愤最终只化成了嘴边的一声叹息。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不愿告诉你自是有他的打算,我瞧着他虽然性格温和,心里也是有主意的,你管太多反而是拘了他,好歹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让你管。”
柳银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他笔下画的是人间最时兴的牡丹富贵图,图样最是细致繁琐,出不得错。殷玖看着伞面上勾着的那一片层层叠叠,繁复臃肿的花瓣叶片就觉得头痛,他还是更喜欢柳银画的芦花,浓墨浅色,苍郁淋漓,总有一份灵秀疏雅的出尘气韵在。
很久以前,在殷玖还是条年少无知的小龙时,他被一帮妖王子侄们撺掇着一同溜去下界玩,喝了不少人间的酒,结果一下喝醉了,妖力失控,无意中化出龙身来搞了不少破坏,还被当时人间的王追着呼喊了一路求他保佑人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殷玖这番闯祸的动静弄得天上地下人尽皆知,不仅回家被狠狠责罚了一顿,还被那些长胡子老仙们当了数百年的笑谈。再加上凡人们癫狂一般盯着他的眼神让殷玖有点发憷,至此他在人间便加倍小心,绝不敢再弄出同从前一般的蠢事来。
这事柳银也知道,还是当年夫诸说给他听的。殷玖是条自尊心很强的龙,为这事儿差点要和夫诸断交,两人还打了一场。殷玖怕柳银想起自己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来,赶紧又试图将话题拐回到八卦上面去,却被终于跟上节奏的柳银寻了个他咽口水的空隙出声打断。
“你们该不会就在这儿喝的酒吧?”
柳银弓起食指,指节一下一下点着下巴思索。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他肯定是认识的,应该是殷玖的某位朋友,可他的朋友实在太多,柳银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
殷玖提示道:“你见过的,他的原身是只白鹿,脑袋上长生着许多杈角,最开始你还以为那是树枝,一溜就窜上去盘着睡着了。”
“是他啊”,柳银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问道:“他最近还好吗?”
“是不是无聊了?”
最后还是柳银先开了口,他的目光看起来一片坦诚,干干净净,倒让殷玖的心中烧起了火。他的身体和他的灵魂都在饥饿地咆哮低吼,他想要离这个人再近一点,他想要触碰到这个人的真心,他想要这个人对自己毫无保留,他想要他只看着自己,只想着自己。
他想要独占他。
殷玖开口轻轻唤他,柳银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手下不停画着,片刻之后才转头望向一旁的殷玖。他认真看着这个人,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害怕再次失去的忧愁仍萦绕在心间,面色却一如往常。他微微笑着,轻声问道:“怎么啦?”
在这一刻的时光空隙里,殷玖仿佛短暂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日子,柳银那时也是这样朝着他笑,这样看着他,一切仿佛都从未改变,所有的猜忌与欺骗,所有的分离与痛苦,仿佛都从未存在过。
“……”
殷玖抬手覆上书页,柳银也不惊讶,他慢慢转过头来,正好迎上身边这个人略带灼意的目光。
“?”
殷玖很想问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却在问出口的前一刻退缩了。如果柳银说“是”该怎么办,如果柳银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该怎办。虽然殷玖知道柳银对他也是旧梦难舍,可发生过那样的事,他们之间到底已经是不比从前了,如今与柳银相处时他心里总是发慌,愈发不确定柳银的心意。与其挑明了说,还不如干脆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他无法再次承担失去柳银的痛苦了。
“你怎么不画芦花了?”
殷玖随口一问,惊了自己,也让柳银蓦然顿住了笔。他们最初相见是在一片芦花荡里,断绝之地也是长满了芦苇,而那些一遍一遍绘在伞上的芦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柳银自己也不明白,他的沉默在殷玖眼中便显得触目惊心了起来。他画那么多芦花,他是在想着自己,还是在恨着自己?
“……”
殷玖一时没想好要不要承认这事儿,如果承认了的话,就会让柳银知道他回来是早有蓄谋,少不得要丢些面子。可若是否认,那便是存了心骗他,也不好。他心里纠结成了一团乱麻,面上仍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态,可这点小心思在柳银面前却无处遁形,那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们其实已经十分熟悉彼此。
柳银没让他难堪,转过头一边拿笔蘸着墨色,一边笑着说:“我就问问,难怪忽然下起了好大的雨,原来是夫诸来了。”
“还是老样子,他自己倒看得开,还叫我别管。”殷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补充道:“我看他也不是十分情愿,却不肯和我说实话,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出来喝酒……”
殷玖来了精神,凑近和柳银咬耳朵,兴致勃勃地八卦起夫诸的那点事来,好一阵口若悬河。在他说到多年前自己和梵烛有过一次交手时,柳银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和夫诸来人间喝酒了?”
“对啊,我还怕喝醉之后控制不住化出原形,那又得惹上好多麻烦,我们都只喝的米酒,也没喝多少。”
可这一切都只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妄念。
“我饿。”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柳银伸手想要抚平殷玖皱起的眉,待出手后才发现自己手上正拿着支毛笔,最后只能转而用手背蹭了蹭殷玖的脸,再次开口问他:“怎么啦。”
殷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握住贴在自己脸边的手亲了一下,片刻后随口另起了个话题道:“还记得夫诸吗,他常叫我再带上你一起喝酒。”
“夫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