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寶轉臉看,是個穿襯衫吊帶褲的時髦女人,她頭上戴着頂前進帽,陰影
遮住了眉眼,但何天寶還是一眼認出了來人。
「姐姐?」
何天寶覺得自己就像是這個表演雜耍的,賈敏、何毓秀、李曉瀅、鄭朝輝、
曹湯姆……這些人就好像許多把飛刀,自己一把把輪流拋上天去又接住,七上八
落,保持它們都在空中,刀鋒霍霍,上下翻飛,不是落在地下就是割了手。
何天寶進茶棚坐了一會兒,今天說的是《水滸》「獅子樓」,講武鬆出差回
來發現哥哥死了,調查死因準備人證物證,要殺潘金蓮爲哥哥償命。何天寶越聽
越心煩,站起來到門口走走。
張清江說:「反正也問不出來,給他個痛快吧。」
何天寶提着剁骨刀逼過去,好像昏厥過去的男人突然躍起撲過來。何天寶又
惶急又焦慮,狠勁發作,不閃不避,左手劈面一拳搗在他臉上,那男人身體僵住,
「他是……」
「你自己問吧。」張清江把刀遞給何天寶,「問不出來就殺了他——反正不
是我們的人。」
出了廚房後門,後面是巴掌大的後院,堆滿了煤球箱籠雜物。他們來到後院
東牆,雜物堆後面藏着一扇門,通向牆外的一間小房,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何天寶走進那房子,裏面也堆滿雜物,只是靠着西窗根砌了個勉強能睡人的
「明白了。」
「來,我帶你見個人。」
「什麼人?」
峯山上香。」
「好。」
「我們雙方擬定的計劃,是你們開車經過西山北路的時候,在愁兒嶺和牛角
似你姐姐的女共諜?」
「我一直在懷疑,也一直觀察她、提防她。只是目前她並沒有顯出危害,而
做掉她會危及我的掩護。」何天寶語速不變。
「你的任務改變了嗎?」
「沒有。」
「你剛到北平時何毓秀受傷逃亡,一個女共諜——叫李燕子的——主動冒充
她怎麼能這麼快就降價的?」
「是啊,賈敏爲什麼可以這樣快就降價的?她不怕回去對不上賬嗎?」何毓
秀冷笑着起身,低聲說:「你去趟玉華臺吧——張組長要見你。」
下的放行了。」
「那五箱算是他們給北平禁煙局上稅,其餘的他們宏濟善堂就可以自己私下
賣……然後出了什麼事嗎?」
他們也可以算舊賬來殺我們的人……」
「這可不是舊賬,可笑你還蒙在鼓裏……你既然還掛着汪僞的幌子,邵式軍
託你辦的事情怎樣了?」
的植入商品,孫悟空掏出金剛嬰兒片,羅成穿着駱駝牌布料等等。何天寶聽到
《三國》裏出現「大前門香煙」,頓時精神起來。原來這句廣告是軍統北平站和
他們的暗語,約他去備用聯絡點接頭。
何天寶想替賈敏辯解兩句,千言萬語對着同父異母的姐姐都說不出口,忽然
腦子裏冒出一句話「不能光想着我媽害死你爸」,覺得又苦澀又滑稽。他勉強說:
「我們有約在先,說話怎能不算?」
恨不得把頭扎進腳下新灑了水的黃土地裏。何毓秀說:「北平站的張站長建議清
理門戶。是戴老板看在你死去的爸爸的份上,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何天寶儘量鎮定地問:「殺了那女特務——可能會讓日本人還有七十六號懷
何毓秀面如秋水,冷森森地低聲說:「何天寶少尉,坐好。」
何天寶不敢再鬧,鬆手坐好,腰杆筆直。
「你和那日本女特務的事情已經被發現了,發生之後不匯報,不利用,專心
何天寶聽到「好事」二字,突然滿臉通紅,搪塞說:「我是爲了工作。」
何毓秀冷笑:「你當我是傻子嗎?——我看你是中了那女特務的蠱惑,馬上
就要變節了!」
家姐弟交頭接耳地聊天。
何天寶說:「姐姐你可瘦了——傷養好了嗎?傷筋動骨一百天……」
何毓秀低聲說:「何天寶少尉,我是何毓秀少校,現在北平站第三情報組的
第二天早晨何天寶起得很遲,迷迷糊糊地走到外間先開收音機再吃早點。賈
敏看他行屍走肉的樣子壞笑,說:「這麼年輕,體力還不如我。」
「大姐,江湖有言道,只有累死的牛沒有犁壞的地啊。」
戴前進帽的正是何毓秀,她轉身就走,何天寶跟上。
何毓秀把他領到一處位置較偏僻的棚子,這家是榮春社一幫學徒撂地,正演
《盜庫銀》,鑼鼓家伙鏘鏘鏘的鬧騰,小學徒功夫不到,行家坐下就走,正好何
後生表演了一段,一個看上去大概是他父親的蒼老中年男人端着銅鑼繞場討
錢,到了何天寶面前,覺得這是位照顧主,站在那兒說了一套江湖口兒要錢。何
天寶想着心事一個字也沒聽見,忽然有只手從他身邊伸過,撒了一把小洋在鑼裏。
門外不遠就有個把式場子,一個光頭後生說了一套江湖口,拿出六把飛刀,
逐一拋上空中,然後隨接隨拋,尖刀在空中組成各種隊形,人在地上表演蘇秦背
劍張飛騙馬等各種手法。
何天寶右手跟上一刀斜劈,把那人劈倒在地。剁骨刀嵌在了他顴骨上,何天寶拔
不出來。那男人滿臉流血,不動了。
何天寶揍了那人半個鍾頭,把自己累得半死,那人幾次被打暈,就是一聲不
吭。
何天寶看張清江:「這副狠勁……是共產黨?」
小炕,上面擺了張小炕桌,倚着桌子坐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穿一身黑綢褲褂,
胸口露着掛表的金鏈子。何天寶立刻認出,這人就是他們剛到北平時率先在大柵
欄開槍的。
「行動組準備的女屍。」
兩人此時是在玉華臺的廚房裏密談。張清江說完站起身,引着何天寶穿後廚
而過,何天寶注意到他隨手提起了案板上的一把剁骨大板刀。
嶺之間跟行動組的人碰頭,他們會帶着具年輕女屍在那裏等着。你們找個僻靜的
地方,把屍體扔進永定河,你在山坡上滾一滾搞些擦傷的痕跡,報警察說你太太
在路上停車解手,失足落水。」
備用聯絡點是天橋的一個茶棚,天橋是一片空地,夏天時高高低低支着許多
席棚,席棚下經營各種生意和表演,最多的是蹦蹦戲和評書。這些茶棚地點不固
定,管理鬆散,軍統就把備用聯絡點設在了其中的良言茶棚。
「身陷美人計你能保持警惕,很好。根據我們雙方之前的協議,這個女人在
扮演你妻子一個月之後就要詐死,中間拖得久了一點,公歷九月十七、陰歷八月
十六我們就要行動。我昨天已經跟共黨溝通過了,八月十六那天清早,你們去妙
何毓秀救了你。你不是跟她日久生情了吧?」
「沒有。」
「既然沒有,你爲什麼不曾懷疑、人海茫茫,怎麼那麼巧你就能撞上一個酷
到了玉華臺,張清江在後院的小房等何天寶。
「小何,你跟何毓秀是民國二十八年我們派去汪精衛身邊臥底的,對吧?」
「是的。」
「宏濟善堂根本出不了貨,共匪的鴉片降價了,不多不少,剛好比宏濟善堂
的甩賣價每箱便宜五元。」
何天寶一驚:「你是說……賈敏她……從我這裏知道了宏濟善堂的底線……
「他們的波斯鴉片?折給禁煙局了。」何天寶立刻醒悟:「是不是……宏濟
善堂跟我沒說實話,他們上次運來的鴉片不止五箱?」
「不錯,他們一共運來了十五箱。行有行規,禁煙局吃了他們五箱,就給剩
「跟共匪能講信義嗎?!」何毓秀附身靠近何天寶,拍拍他胸口,說:「我
知道當初我給你的手槍和子彈還在,現在就看你的良心還在不在。」
「雖然說是敵人,但現在也是抗日的盟軍,如果我們算舊賬殺了他們一個人,
疑我吧?」
「放心,我們不打算動你的女朋友。」何毓秀「哼」了一聲,說:「我們要
的是你『太太』——正好後天就是爸爸的忌日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致志地談戀愛……你不愧是法語區的華僑,羅曼蒂克啊。」何毓秀冷笑着看何天
寶。
何天寶這才明白姐姐說的是李曉瀅的事情,先是鬆了口氣,跟着臉騰地紅了,
「我哪裏敢?」插科打諢對付何毓秀是何天寶苦練多年的本領,他嬉皮笑臉
地湊上去,摟着姐姐的肩膀說:「那你嘴上跟我生氣,其實心裏是久別重逢心花
怒放是不是?」
組長,你的上級。你可以向北平站站長確認。」
「姐姐你怎麼進城來了?」
「怎麼?我攪了你的好事?」
收音機裏姜存瑞說《三國》,說了一段一拍醒木,說:「孟獲看到諸葛亮高
坐山頭飲酒,只氣得哇哇大叫,遙指山頭,喝道:大前門者,延年益壽之香煙!」
這是北平電臺的經營方式,允許曲藝演員在節目中穿插廣告,這大概是中國最早